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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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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清淺中午睡了一覺,醒來時神清氣爽,望望天上,日頭西斜著卡在京城最高的兩座樓之間,不掉下去也上不來。他換一身白棉布長衣,打一個大呵欠,戲子般甩著扇子走出房門。

福伯向來知時知機,時辰點卡的是京城一絕。見花清淺午睡結束,招呼著伺候的丫頭遞上熱毛巾擦臉。花清淺的房間,除了必要的打掃外向來不許人進的,花府規矩雖少,可保不準犯了哪條就是小命不保。

花清淺擦過臉,這一雙眼睛裡才算有了點精氣,看著福伯笑道:“大冬天的站在風口這麼等,福伯您有什麼事?”

福伯雖然叫“伯”,可也不過五十出頭,年輕時活幹得多了,到老了也不在乎在風口裡站這麼一會兒。聽花清淺這麼說,也是笑:“西院子裡那位鬧呢。”

“鬧什麼?”

“我今兒個下午要去給……小少爺找西席,叫小少爺碰見了,問我幹什麼去,我就照實答了。小少爺鬧著不讓去,到現在還賭氣呢。”福伯一臉為難,眼睛裡卻滿是不以為然。

花清淺一徑走著一徑問:“他鬧什麼?”

“小少爺說……說他不能叫舉子教他讀書。”

“那行啊。你去你鄉下老家找找,可還有文采好的秀才,替咱家這位少爺物色一個來吧。”他嘴上刻薄,可話音落了,已經踏進西院的門。

福伯沒再搭話,看他把那竹骨的扇子拿在手裡,不無斯文地敲了一下那鏤著花紋的烏木門。

門裡面沒聲音。

花清淺又敲了一下。

門裡面一個帶著青澀的聲音響起來,怒意十足:“都給我滾!”

花清淺沒再廢話,抬腳,只踢了一下,門閂斷了。

門開了。

他轉過頭,看了福伯一眼,福伯低著頭不說話,目光所及處那乳白的衣角一飄,已經走進屋裡。

花清淺看著面前有些驚懼卻仍舊擺出一副“天上地下吾獨大”表情的少年,嘴角上揚,算是笑了一笑:“榮萱,怎麼了?”

榮萱怕極了他這般似笑非笑,頓時抖得肩膀亂顫,腰桿卻挺得更直,逼上梁山一般說:“我聽說,你要福伯給我請個舉子做……西席?”

“是。怎麼?”他把扇子握在手中,摩挲著扇骨問。

“你怎麼能請區區一個舉子教我?!”這十一歲的少年簡直要抓狂。他已經把意思表達的如此清楚,再說下去就要說些不該說的了,面前這人怎麼還在裝傻?

“不叫舉子教,難道請大儒來教你?”花清淺一挑眉。

榮萱不說話,擺明了嘲笑花清淺是明知故問。

“這個我可請不起,更請不來。”花清淺尋了那把放在桌旁的黃楊梨木椅子坐下,接著展顏一笑,眉目舒展,臉上霎時如綻開一朵桃花,伸出一根手指遙遙一指,“皇城裡那位倒是請得起,也請的來,不然我叫福伯帶你去找他?”

這句話一出,榮萱仿似生吞了一隻蒼蠅,吞不得,吐出來又怕人笑,噎得一口氣沒上來就要英年早逝。他用那顆遺傳先人還算聰明的腦袋只想了一想,就想通了,這世上只怕還沒有什麼是他花清淺不敢幹的事,所以自己要是點頭,說不定半個時辰之後自己就已經在奉先殿裡了。

少年一旦想通,妥協也就立刻顯在面上。果然抿了一會兒唇以後,把蒼蠅默默消化,開口道:“那我的西席,我要自己挑。”

“隨便。”花清淺有時候好說話的很。

少年低下頭,狠狠咬了一下牙,彷彿花清淺就在他唇齒之間,他這一下能生生把人腰斬。抬起腳的同時揚起笑臉,道:“走吧。”

花清淺還沒表態,福伯先問了:“去哪?”

這個問題對於二人而言愚蠢至極。花清淺向來不屑回答愚蠢的問題,倒是少年,巴不得在人前多做幾回老師,以證明自己智慧超群,老師之類的純屬浪費,朗聲答道:“去請西席啊。”

少年聲音清朗中帶些半大孩子特有的鼻音,好聽是好聽,可福伯卻無心欣賞:“都這個時候了……”

花清淺一甩手,道:“無妨。”自己抬腿,先走了出去。榮萱本意就是早些請西席回來,多吃花清淺一頓便叫他窮一些,好報復他這麼不尊重自己,見他都無甚意見,撇撇嘴,也跟了上去。眼看著再過一個時辰就是宵禁了,福伯心中嘆了又談這些年輕人真是胡鬧,可沒辦法,誰叫自己是這倆人的管家,於是一咬牙一頓腳,跟了上去。

花府要找西席的訊息雖然沒散出去,可知道的人也不少。福伯叫車伕趕了馬車往城南去,那裡多是些還沒散去的舉子。

今年九月先皇駕崩,科舉自然擱置下來,倒叫趕來京城應試的舉子們撲了個空。那時兩位皇子爭著繼承大統,繞著份詔書咬文嚼字恨不得把死去的老爹拉出來當面問問到底叫誰繼位。上位者鬧得歡,苦了舉子們,宵禁城禁,眼瞅著試考不成了,大孝的這三年裡也別想考了,可偏偏,出個京城比蟑螂爬出浴桶還難。等到大皇子和三皇子終於鬧出個結果,京城的城門進出也順暢了,十一月也到了。

花清淺一行人到了城東的“百盛客棧”(咳……惡趣味),甫下車便受到熱烈歡迎。小二笑得活像幾百年沒見過穿的他們這麼挺括的客人,事實上,榮萱瞟了一眼這客棧的採光,覺得事實與推測的出入估計不大。

福伯在下人隊伍裡絕對是佼佼者,當橫則橫當奴則奴,現下站在迎出來的客棧老闆跟前,腰纏萬貫也似,中氣十足道:“我家主人今天來物色個舉子當西席。”

老闆早得了訊息,暗中打探過訊息也問過幾個滯留不歸的舉子,只沒說是誰家西席。在這地方住的舉子,多半是家貧之人,能攢夠盤纏上京趕考就不錯,被這事那事一耽誤,又沒有關係銀錢人脈早早打通關節出城去,留到今天,盤纏早用得精光。西席麼,必定是大戶人家才請,且大戶人家尊師重道的,少不了好酒好菜,待得學生出師,又是一筆報酬不菲。

當下便有幾個走下樓來,長的歪瓜裂棗且不說,一個人衣服發黃,已經不知道幾天沒洗,領口袖口全是汙漬。

榮萱一看,當場就要發作,生生忍下來,只站在花清淺身後把目光做箭,撲疏疏在他身上鑽出幾個洞來。被人這麼盯著,就算是拈花如來也要脊背冰涼。花清淺自認比不得西天佛祖,於是輕輕一笑道:“就這幾個人麼?我家孩兒資質就算不是頂天,也算上佳,況且既然誠心求師,自不會叫先生委屈。眾位舉人,連這點面子都不給麼?”

他這一笑,堪稱絕代,其中嫵媚光華,直可作燦燦豔陽照亮這昏慘斗室。一時間,除了見慣了的福伯榮萱,眾人都有些呆立。面前這位年輕公子容貌出眾是一進來大家便知道的,只是沒想到他笑起來竟然如此美色無邊,其中妍麗妖嬈,只在傳說中的狐妖妲己身上可見。

一個男人美成這樣媚成這樣,已經是種罪過了。更何況,他太會利用自己這點資源。

好在掌櫃回神快,苦著臉低聲解釋道:“不是不給花公子面子,只是……讀書人傲得很,哪肯貨物一般擺出來給人挑?”

榮萱早憋了一肚子火,掌櫃這句話生生點著了火引子:“我看不是傲,而是怕主動站出來叫人看低,賣不上個好價錢吧。”冷笑一聲,“不出來便罷,我正不想在此找西席呢!”

說完便要走。

掌櫃的急了,若是自己牽線搭橋,事成了自己也有進項,就這麼讓財神走了,自己等於白忙一場。當下急得跳腳,餘光看著門外走進一個身影,大喊道:“紀公子,你可願到花公子家做西席?”

花清淺也有些不耐,聽他這般叫喊,蹙緊了眉頭,轉過身,看著走進來這人。

這人比他身量高,比他年紀大,比他也稍壯些,比起來,花清淺更像出身貧寒的一介舉子。只是,面前這人若是同旁人比起來,又未免單薄了。

他走過來,面容淡淡的,唇線淺淺,面色發黃,明顯是許多個日夜吃喝不好。掌櫃的把他拉過去,細細低語一番之後,只見他抿著嘴想了想,抬頭笑道:“好。”

花清淺眯起眼:“你不問問我給你月錢幾何?”

“你管我吃住就夠。”那人仍舊抿唇笑,靦腆至極。

花清淺雙手揹負,站在他身後的榮萱看的分明,他右手握著扇柄,左手兩根手指玩弄著扇骨,幾乎要把扇骨刻出劃痕來。待得雙手停下動作,他前傾身子,做一個揖:“在下花清淺。”

那人還禮:“在下紀清言。”

好得很,清淺清言,活像一對兄弟。

榮萱訥訥,眼角眉梢全是鄙視。待他大些就會明白,那時絲絲的不快,名字便叫吃醋。

回去路上三人同車。

這車子很寬敞舒服,坐進三個人也絲毫不嫌擠,且狐裘軟墊鋪著紅泥火爐烤著,小小車廂竟有些暖如初春。

三人本來誰也沒有說話,拐過一個街口的時候,花清淺先出了聲。他不是喜歡說話的人,某人當他是一朵解語花,卻不知他只著了心去揣摩他的話,只拿出全副心思去猜他所想。那人以為花清淺對別人都是假的,只對自己是真的,卻不知,花清淺只在對著他的時候才戴上面具,就算那面具比他自己本來皮相富麗堂皇上千倍,卻終究是假相而已。

他問:“紀先生是何處人?”

紀清言本來低著頭,聞言一笑,直視著花清淺回答:“金陵人士。”

花清淺把“金陵”兩個字咀嚼一番,只覺得古都的煙雨都在眼前了,笑容裡添上幾分動人的真情:“怪不得覺得先生身上全是詩意。”

紀清言生平第一次見一個人誇得如此自然貼切令人身心舒暢,當下想都沒想,道:“花公子莫要‘先生先生‘的節下,在下不過一介應試舉人,怎當得起這般大名。”

花清淺從善如流,問道:“那你我兄弟相稱如何?花某不才,少楓三年閏九月生人。”

紀清言聞言一頓,接道:“那我虛長几個月,我是少楓三年三月生人。”

“那清言是大哥了。”花清淺露齒一笑。

沒等紀清言應話,榮萱看不過去,插進來道:“什麼大哥小弟的,你們都比我大,難道我以後也要叫你們大哥不成?我同我大哥仇深似海,每天咒一百遍他不得好死,怎麼,你們也想湊個熱鬧?”

紀清言被說得不知如何是好,花清淺早習慣了他這般說話,手起刀落一巴掌把他推到角落,轉頭什麼都沒發生一般笑道:“那也好,不如你我互相稱呼名字吧。”

紀清言諾諾,唇邊痙攣一般抽動著。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般憋笑,容易出內傷。

又過了沒多久便到花府。此時宵禁已經開始,一列兵士排著隊跑過花府門口。榮萱先跳下車,叫著吃飯跑進府裡,花清淺與紀清言後一步下來。福伯囑咐了車伕幾句,對花清淺稟告過便追著榮萱進去,一疊聲喊“小心”。花清淺一步步走上門前幾階石頭臺階,轉頭,看紀清言停在臺階下面,仰頭看著花府的匾額。夜色剛剛降臨,並不太黑,門旁掛著的燈籠卻不甚亮,兩下里一綜合,“花府”這兩個字隱隱透出些淒涼的意思來。

花清淺便笑了,問出一直想問的問題:“你可知我是誰?”

紀清言把目光投到他臉上,一字一頓:“你是我的僱主,是我同年生的好友。”

“好友?我們認識不過半個時辰,已經是好友了麼?”花清淺大笑。

“是。我不信時間,我信自己的感覺。”紀清言不笑,他認真,且誠懇。

“好。”花清淺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好。”

他說了兩個“好”字,卻像把力氣都用盡了,後退了幾步,靠在鑲紅釘的大門上好久才緩過氣來。

“我這門前,也曾門庭若市車如流水馬如龍,達官顯貴無不盼著能踏進我的門來。”他說,“你把我當好友,我亦不能害你。我雖沒有家財萬貫,衣食不愁平平安安地過完下半生卻是輕而易舉。但這門前,卻再不能有當日繁華。”

紀清言一階階走上來,直走到花清淺面前,聲音裡頭一回含著冷意:“你想回到從前麼?”

花清淺把臉埋在手掌裡,過了一會兒,變了調的聲音從指縫間傳出來。

“不想,再也,不想。”

這聲音悽慘悲愴已極,可紀清言看著花清淺的指間,乾澀如許,除了冷得似冰之外,一絲水星也無。

“走吧,我們進去。”他的話淡淡地飄在風裡,被擠壓地扁了,一縷縷傳到花清淺耳中。待他抬起頭,他已經走得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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