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走時候吳時那句話,徹底敗壞了榮萱繼續遊玩的興致。小少爺甩著袖子氣呼呼回家,陪同出遊的也沒什麼繼續瞎逛的理由。
這一氣,直氣的晚飯都吃不下去。花清淺不理他,他尋釁摔了飯碗。這在花府可是大事,要在以前,先皇恨不得過問花清淺一日三餐,別說摔飯碗,當著花清淺的面碰掉碗上一粒瓷都是一頓杖責。花清淺深感孩子不能溺愛,叫下人收拾了滿地碎瓷,順便拖榮萱回房閉門思過。
夜裡叫來福伯:“小少爺怎麼樣了?”
福伯知道他肯定心軟,心裡也心疼榮萱是個孩子,自然說盡好話:“在房裡哭呢,今兒個出去受了委屈,晚飯沒吃,您還在飯桌上發落他。這孩子氣著嚇著了。”
“他氣什麼?是我不叫他吃飯的麼?他自己摔了飯碗。先時還在房裡鬧呢,福伯你別當我不知道!”話裡雖然還是怒意,語調卻軟下來了。
福伯知道他一聽榮萱哭就心疼,這時候只消臨門一腳,便是天大的氣也消了,於是道:“小少爺再怎麼也是孩子,不懂事也是有的。再加少爺什麼事都不說,有些事小少爺想不通,可不就要鑽牛角尖麼?小少爺心裡看重少爺的,有什麼事您跟他說明白了,哪裡還會鬧誤會?”
花清淺被他“小少爺”“少爺”繞的頭暈,可心裡的確知道自己在榮萱心裡不可取代,想想這麼大個孩子,總是幫著自己護著自己,竟是比冬天裡穿了棉襖還暖和。轉念想起別個,眉目間又添了苦楚:“福伯,有些事我沒法子同他說,福伯,你不懂••••••”
“我懂。”說著這話的人,已經一腳邁進來。
福伯看到紀清言,就像看到救星,連忙道“紀先生,你且勸勸我家少爺吧。老頭子什麼都不懂,勸不到點子上,可老頭子知道,少爺心裡苦的很。”
“我省得,福伯,你放心吧。”紀清言答應著,看福伯嘆了口氣,退出門去。
花清淺渾身脫力,頹然坐在椅子上,聽他叫了自己一聲“清淺”,冷冷笑道:“你懂什麼?”
“我懂你的怕。”紀清言說。
花清淺此時的笑幾乎可以用悽慘來形容:“我怕什麼?我這一生都會平平安安富富貴貴,我有先皇聖旨保著呢,我怕什麼?”
“那你為什麼還費盡心思給我們安排出路?”紀清言在他面前坐下,“你千方百計叫榮萱與吳時交好,不過看中他父親是黃門令,兄長在兵部為官。你想借吳時的手保護榮萱,卻有沒有想過,吳時憑什麼保護他?”
花清淺身子一震,下意識看向紀清言。他向來靜水無波的眼中,竟烈火熊熊。一剎那,清淺竟有幻覺,這般烈火,便如地獄業火,能燒出人的原形來。
“至於我,難道也要你苦心孤詣,替我安排仕途麼?我就算毫無文采,家鄉總還有幾分薄地,此生衣食也無須我操心。你何必賠著笑替我安排,你可知我當時多想拂袖而去!清淺,那勞什子詩會我不稀罕,官場仕途於我而言更是一文不值,科舉不識我我不在乎,可是我不希望你對人低頭!清淺,我捨不得你受委屈。”
花清淺本來有些怒氣難堪,聽到最後一句,心裡卻像空了,只回蕩著一句話。
我捨不得你受委屈。
這麼多年了,從來沒人跟他說這麼一句話呢。
他已經習慣了,凡事都自己扛著,默默替身邊人安排好出路。當初自己聖眷正濃時,家裡親眷都被他安排的熨熨帖帖,光小妾都能從城頭排到城尾。到先皇病重,他徹夜不離床榻,也拖了人拿錢遣散家中一干下人,甚至在福伯家鄉買了座大宅子供他養老。他能有多大能耐呢?說的好聽是佞幸,說的難聽是囧囧,也只得在自己還能有能力的時候未雨綢繆而已。如今他在意的,除了福伯,又多了榮萱清言,不早早安排好,他只怕自己後悔。
況且南玖的心思,他是知道的,早晚要就範,他不知道自己可以撐多久,只怕晚了一步,榮萱怎麼辦,清言怎麼辦?為了這些待自己好的人,他一直是付出xing命都不後悔的。
可如今,這個人,卻說他不捨得自己受委屈。
不不清言,這哪裡叫委屈。往日裡再多苦我都吃過,不過對人笑笑,曲意逢迎一番,算什麼委屈?如果這些你都算委屈,那我承歡別人身下的時候,算什麼呢?
紀清言看他越笑越是慘厲,心裡仿似被剪子鉸著被刀子剜著,疼得幾乎沒有知覺。他靠近一步,握住清淺冰冷的雙手,說:“記得那天皇上考我的文章麼?我後來去找了你當年的文章看,清淺,原來我寫的,與你當日寫得這般相似。清淺,答應我,不要絕望,無論是對自己,還是對這世間。你無法完成的雄心壯志,我來替你完成,你無法做到的報效河山,我來幫你做到。你力所不及的事情,都由我一力承擔!”
花清淺反手握住他,翹起唇角笑:“那我呢?”
“你只要答應我,照顧好自己,永遠不要絕望。清淺,世間縱有千般苦,撐不下去的時候回頭看看,我總在你身後。”
清淺撫上他眉他眼,眼裡熱熱的,卻沒有淚流出。他還是笑了笑,輕輕啟開那傾城的唇瓣。
“好,我答應你。”
送走禮部尚書,帝王很是有種長途跋涉後的疲憊,身軀舒展大大後仰,一旁的王寶湊上來,殷勤地捶著肩膀後背。
南玖舒服地眯起眼,看向端坐下方的花清淺。剛剛林淼進來的時候,他也是這般表情,即便人家已經把鄙夷不屑都滿滿當當對在臉上,他還是一副才從書中抽身,後知後覺的樣子,生生叫人一腔力氣沒處使。
論起保護自己,只怕這世上沒一個人比得過花清淺。
他揮揮手,叫王寶退到一邊。
花清淺第一次來的時候還拘束,到後來也漸漸放開。自己忙著批摺子不抬頭的時候,他也能輕手輕腳到書架上取一本喜歡的書來看。南玖叫王寶留意過他取的書,開始時候還中規中距是《詩三百》,到後來,《水經注》以及話本傳奇等等也能讓他看的津津有味,渾不覺世事。有時他硃批得累了,揉著額頭看他或歪或斜或端正地坐在椅子上,偶爾皺眉深思,偶爾輕揚唇角,只覺歲月靜好。
花清淺的xing子,他這幾日明裡暗裡也摸得清了。其實花清淺很不擅長跟人打交道,頭一回跟人接觸時都難免帶著些虛張聲勢,其實色厲內荏的很,可笑他以前不知道,還被他成功騙過去了。先皇雖然下手段調教整治他,可實際上也保護著他。他心中很有些赤子之心,兼且認死理,只要心裡認準了,便是誰也不能改變。
可惜,他這些剛烈,全叫柔軟的外表遮在下面。
南玖雙手放在桌面上,輕聲問:“清淺,你看的什麼?”
在文成閣,二人“你我”相稱,不分尊卑,是南玖早就吩咐的。花清淺不敢真的不分尊卑,但你我相稱還是做得到的。他把視線從書本上移開,抬頭看著帝王:“是詞。”
“詞?哪首?念來聽聽。”
“是元好問的詞《摸魚兒》。”花清淺用手拉拉書角,南玖知道,這是他緊張時會有的小習慣,“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聚,離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
南玖靜靜聽著這一首詞,仿似痴了般。花清淺讀完,目光自書本轉回上座的人身上,看他一臉如痴如狂,低下頭不知想些什麼,卻又用手拉了拉書角。
其實南玖想問的是,清淺,你為誰生死相許。
可是不能問。
面前的人不愛自己,亦不愛以愛的名義拘禁他十年的父親。那麼還會有誰呢?或者清淺心裡誰都不愛,那麼,自己有如何?
問不得,再想要一個答案,也問不得。問出來,便會提早失去現下的平和。南玖苦苦壓抑自己的心這麼久,不過就是為了同花清淺如此平靜相對。
他看著他低垂的眉眼,陽光裡微微反著光的鬢梢,甚至隨意搭在扶手上的右手,即便知道問不得,卻也忍不住想問。清淺,都說你七竅玲瓏心,你必定已然猜到我的情思,你可願體諒我的苦心,入我懷抱?
南玖這輩子永遠不會對別人說,在那年見到你之後,我奪得皇位的唯一意義,就只是為了可以得到你。
他胸中一腔感情噴湧,幾經壓抑終於沉澱。拉起嘴角笑笑,問:“清淺,聽說你前幾天跟萱兒一起去辦置年貨了?”
自己和榮萱身邊有人監視,這早不是秘密。花清淺把書合上,仔仔細細放在一旁桌上,道:“是,中午時候還遇見了邱大人一行。我們玩了些年少的遊戲,用完飯,便散了。”
花清淺不用問,自己把話都報備出來,讓南玖很是舒心。他眉梢一挑,又問:“年少的遊戲是什麼?邱點風這個老學究的公子難得是個會玩的,跟朕說說。”
花清淺便說了,南玖心裡想著口中念著靜靜思索了些時候,道:“那詩是你府上紀先生作的?”
“是。”
“哼,自作聰明。裴寧也是,本朝的青年俊傑,就這麼點文才麼?兩個人,沒一個拿出真本事的!”南玖氣的直哼哼。
花清淺也笑起來,想起清言作這首詩時候那心不在焉的眉眼,就一陣開心。他笑著,正抬起頭,對上帝王探究的目光,心裡一突,笑容立即僵在臉上。
為緩解尷尬般,清淺道:“陛下真是火眼金睛,誰也騙不過您去。他們約了詩會,大約清言是要在那時候拿出真本事呢。”
南玖又是一哼:“這樣明哲保身之輩,來日到了官場上該有多棘手滑頭,朕真恨不得寫道聖旨,免了他科舉資格。”
“陛下不會的。”花清淺忽然正色,“陛下知道,紀清言是人才。”
南玖“哦”了一聲,道:“你倒明白?”
“臣斗膽猜測,皇帝重開科舉,也是因為在臣家中看到紀清言那篇文章。”稱呼換了,花清淺也隨之站起來,如君臣對奏般說,“紀清言只是今年舉子中的一員,文章便出類拔萃,而未見到的舉子,比其有才者不知凡幾。喪期三年不得科舉,不僅斷了多少舉子的官宦夢,對朝廷的損失更是不可限量。陛下新登基,正是用人之際,恰恰需要選拔官員,拔擢上進。而最一勞永逸的法子,莫過一場科舉。”
南玖站了起來,雙手向前撐著桌子,整個身子前傾,面色卻無甚變化,看不出喜樂。花清淺低著頭,自然不知道他的一舉一動,話說完了,仍舊保持垂首禮的姿勢,露出白皙一段脖頸。上午陽光充足,瀑布般從天上飛洩而下,照在他身上,顯得他玲瓏剔透,琉璃一般。
“你說這麼多,其實不過是為了向朕推薦紀清言。”南玖沉聲道,“清淺,你從不過問朝廷事,怎麼,破例了?”
“臣不為哪個人,臣只為我朝堂,我國家。”
“不要跟朕拽大道理!清淺,他值得你破例?”
花清淺抿著唇,不知怎麼回答。
他值得麼?值得吧。他說,他要替我完成我沒有完成的事情呢。我的一生,整整齊齊分成兩半,十三歲前那個懵懂少年,以及十三歲後那個苦苦掙扎的孌寵。我早就沒有什麼心願可言了,若還有什麼不能釋懷的執著,只是我滿腹詩書無處可用。
可是,沒關係,清言說他要幫我完成。
我能做的,不過是幫他一把而已。
沒有得到回答,南玖也不打算再追問,叫他坐下後道:“今日已經是臘月二十,宮裡過年瑣事繁多,朕再想借著批摺子偷點清淨恐怕也不成了。清淺明日便不必來了,回去準備過年吧。”
花清淺愣了一愣,站起來行一禮,道:“臣領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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