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潭叫囧囧的泥沼
陷住了我的雙腳
越掙扎越深陷
我只好原地不動慢慢沉淪
當我們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學校,還沒來得及躺下休息一會兒,小盧老師就打來電話,語氣匆匆地說:“江韻!你這班委怎麼做的?大家都到了就差你一個!你是不是對同學的死活一點都不在乎啊?”
聽小盧老師這樣一說,我像被人從昏睡中推醒:“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小盧老師怒氣衝衝地說:“你先來九院再說!”
我看了看焰子哥哥,他已經躺下睡著了。吳阿姨的喪事幾乎都是他和駱揚兩個人跑的,我知道他特別累,所以就沒吵醒他,自己輕輕把門帶上,就下樓打了車,一路忐忑不安地朝九院奔去。
鄒哲軒在九院門口等我,還沒等我問他是怎麼回事,他就拉著我的手,徑直往電梯裡走去。我正想告訴他姐姐託付我轉告他的話,但看他一臉憔悴的樣子,也就沒忍心說出來。其實我是什麼都不知道的,總覺得他們有什麼事情瞞著我,但我不知道從哪裡找到一個合適的突破口去解kai這個謎題。
大頭軒把我帶到六樓急診室,班委成員全都圍在裡面,包括小盧老師。我往裡面一探頭,看到臉色煞白的戚敏躺在病床上,穿著一身灰白條紋的病服,披頭散髮、眼神灰暗。
同學們看到我進來,便給我讓出一條路。小盧老師看我呆呆站在門口不動,便把我拽到床前,指著病床上的戚敏呵責我:“你這是一什麼男生啊!人家小女生為你要死要活的,你都孰視無睹啊!你是男人嗎?”
我看到戚敏的一隻手腕上纏著繃帶,另一隻手腕上扎著輸血管,暗紅的血液正一滴一滴輸送到她的體內。她原本灰暗的眼眸,一見到我便充滿了亮光,情緒也變得亢奮起來,激動得快要閃出淚花。
我蹲到床前,輕輕撫摸她的額頭,有些冰冷。她卻激動地說:“江韻,你還怪我嗎?你還有怪我嗎?”
看她這情形,想必是割腕自殺了。於是我說:“你怎麼這麼傻呀?事情過去了就算了,我不會放在心上的。好好養病,別再做傻事了,好嗎?”
她突然撲過來緊緊抱住我,哭道:“我知道我很笨!我也不如別的女孩漂亮、能幹,但我真的喜歡你呀!你給我一個機會好嗎,我會努力學習,不斷進步的!真的!我真的會好好學習的!”
我看了看小盧老師,她抄著雙手,閉著眼睛,表情錯綜複雜。
我正要說什麼,小盧老師突然拉著我的手,把我拽到外面走廊盡頭的陽臺上。這裡好高啊,我看著遠處茫茫的嘉陵江,感到一陣眩暈。
小盧老師用犀利的眼神看著我,說:“江韻,你也看到了。盧老師以前跟你講的話一點都沒錯,戚敏同學的確是患有抑鬱症,現在都已經有自殺的傾向了。你作為當事人,還要袖手旁觀嗎?”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小盧老師,腦子裡一片混亂。我覺得最近發生的事情已經夠多夠煩的了,吳叔叔和吳阿姨的相繼去世、姐姐的離奇行蹤、駱揚劇院的面臨關閉,我想我再也經不起任何折騰了。
小盧老師見我不說話,繼續說:“江韻啊,你聽老師一句,你真的不能劍走偏鋒啊!中國的社會,是容不下你們的啊!你們現在能在一起,但你能保證你們永遠在一起嗎?就算你的家人能放過你們,世俗的洪水能放過你們嗎?你們現在還生活在學校的襁褓之中,還沒經歷過大風大浪,你是不會明白外面的世界有多險惡的!”
我定定地看著小盧老師,她就像一個講恐怖故事的女巫,表情隨著情節的推動而變化,相當到位,讓聽故事的人不寒而慄。
小盧老師頓了頓,繼續抄練著嫻熟的口才:“找個女孩子,走正常人的路,娶妻生子,養家餬口,善始孝終吧。”
我搖了搖頭,潸然落淚。
小盧老師見我無動於衰,便近乎哀求地說:“就算小盧老師求你了,好嗎?戚敏她不能在我手裡出事啊!你就當可憐可憐老師吧,哪怕是和她做做戲!等大學這四年過去了,你想甩就甩,想拋就拋,到那時候老師也就不再管你了,你愛哪個男人就跟哪個男人去,老師全力支援你,好嗎?”
我怔怔地看著她,覺得她恐怖得像一個女魔頭。她竟然會有這樣的想法,她作為一個老師,竟是這樣自私!我憎惡地看了她一眼,就跑開了。
戚敏在醫院裡靜養了幾天,出了這樣的事,同學們再也不敢掉以輕心,都紛紛前來探望她,給她送來很多補血良品。那段時間,也許是出於作為團支書的責任感,也許是出於對戚敏的歉疚,我沒日沒夜地在醫院守著她,直到她康復出院。
等了很久,我終於等到了一個空閒的週末,我打車去了沙坪壩體育館附近的小姑家。還是去年春節到過她家,這學期突發事件實在太多,一直沒空去探訪她們。其實這次,我想更主要還是為駱揚的事情。劇院的臺柱子跑人了,劇院面臨關閉,如果小姑不出手幫他,他的劇院就沒了。
小姑明白我的意思之後,竟然很爽快就答應了,出乎我的意料。本來我是準備了好大一番說辭要說服小姑幫這個忙的,卻沒想到會這樣輕鬆。小姑聽完我的話之後,便抓起電話,一會兒功夫,就打了四五個電話,然後很輕鬆地對我說:“行了,搞定了。”
我欣喜地說:“這麼簡單啊,他們這麼聽你的話?”
小姑嘆了口氣,說:“唉,我也是想幫幫他們。我那江楓渝火,就是個窮酸表演團!他們跟著我,只會一輩子給埋沒了。駱揚他有錢,又有名氣,只不過現在招不到人馬罷了。要是他招齊了班子,打響了劇院牌子,那這些去給他撐臺子的演員們都有後福啦!說來駱揚也挺有出息的,可惜看人不準,都收了些什麼倒腸子的徒弟,一個個馬後放炮!”
我慘笑了一下,說:“想想他也怪可憐的。我不明白的是,為什麼連姐姐也走了,駱揚對她不錯呀,還給她開專場,冊封殊榮。”
小姑怔怔地看了看我,說:“她走了?莫不是又回那個破爛火鍋店去了?昨天我那幫探子好友說在解放碑渝香子火鍋店看到她了,還做大堂經理。”
我吃驚不小:“她又回去了?不是她自己離開那個火鍋店到劇院唱臺子的嗎,真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
小姑看了看我,撇了撇嘴角,說:“唉,想來她就不是吃這飯碗的料!畢竟她也不是咱江家遺骨,年紀輕輕就貪戀榮華,想成什麼角兒!不經受點磨難就想鳳棲梧桐,這夢做得也太香了!”
我愣了愣,總覺得小姑話裡帶話。我也不好多問,只好作罷。她瞅了我一眼,上下打量一番,說:“韻兒,姑倒是覺得你挺行的,身段好,模樣好,骨子裡就有股藝術張力,演生演旦肯定都不會在話下!說實話,以前姑一直想栽培你,可你也知道,老太太最反對的就是這個,想當年你姑我都還是偷偷跑去跟駱揚學的招,所以我是從來敢想不敢說。現在老太太也走了,也沒人反對了,不如你來跟小姑學戲吧,不會耽誤了你的課程的。”
我苦笑道:“小姑您就別拿我開玩笑了,我這十幾年沒動刀動qiang的了,哪還有那劈腿下拱的筋骨啊!我啊,就不做這痴夢了。”
想不到小姑卻跟中了邪似的越說越起勁:“我看行叻!為時不晚嘛,成功都是靠後天努力得來的,人家七老八十學戲的都還不嫌晚呢!沒準兒啊,你還會是未來的川劇名角呢!你這樣想幫駱揚,你自己倒是去替他唱啊。”
我看了看她,算是明白了。說穿了,小姑到底還是想幫駱揚呢,還橫豎不皺眉,假裡假氣地跟我說是想栽培我。於是我笑道:“原來小姑是借花獻佛,想將我贈予老相好啊。”
小姑掂了我一後腦勺,嗔罵道:“就你長著張賤嘴!你愛去不去,拉倒!以後莫後悔就是!”
其實就算小姑不這樣說,我也已經有這個打算了。我說不出來對駱揚是持怎麼樣一種看法,也不知道到底把他當成什麼人。我只是覺得,他很可憐,他需要我的幫助。如果連我都不幫他的話,就再也沒人願意幫他了。
小姑朝我擠眉弄眼,說:“要不咱姑侄倆齊上陣,再唱他個《白蛇傳》?”
我難以置信地看著她,激動得語無倫次:“真……真的?你真的也願意去給駱揚撐場子?”
小姑笑笑,說:“不都說戲子無義嗎,不知道是哪個砍腦殼的流傳下來的,咱們就破破謠,毀了這句鱉話,看看到底是戲子無義,還是世人無義!”
我興奮得一塌糊塗:“好!那咱倆臺上見!”
回到學校,我調整好心態,開始新的生活。首先就是把支教活動的教案做好。鄒哲軒很是體貼,他知道我最近經歷的事情太多,抄勞不已,幾乎一個人把教案給整得完美無瑕,只讓我籤個字就可以了。
有了文星灣這套公寓就是好,大大小小的會議都可以在這裡展開,安靜而且寬敞。焰子哥哥出去了,不知道他做什麼去了,大概是去了醫院吧。自從曉風家庭遭到變故之後,他便跟著萎靡不振,成天寢食難安,一到了週末就巴不得可以使出分身術,一半跑到醫院看望弟弟連華,一半跑到曉風的學校陪他。短短几天時間,他就消瘦了很多。
整完教案,鄒哲軒一頭扎到大紅色皮沙發裡,歡呼雀躍:“終於給弄完了,真他媽爽啊!巨有成就感。”
我笑道:“你倒是有成就感了,全是你一個人的心血,我什麼都沒做。”
他看我一臉不開心的樣子,心想明明是得了便宜還賣乖,但還是安慰我道:“前段時間分發補助金的事全讓你一個人抄心去了,這次輪也輪到我了嘛,可不能一直苦了咱愛民護民的好支書啊!”
我白了他一眼,說:“你少噁心我了!當初是我向小盧老師保證一定要弄好教案的,結果我啥都沒做,我自己想想都鬱悶!”
他便拿起教案,畢恭畢敬地遞給我:“誰說你啥都沒做啦?接下來就是你的活了,麻煩你傳遞到小盧老師手裡去吧!”
這狡猾的大頭軒,遇到這種跑腿的事就推給我了!我拿過教案就往門外跑去,突然又折回來對他說:“對了,那個,前段時間碰到我姐了,她說把什麼錢打回你賬號上去了,說是三千塊,讓你查查。”
他吃了一驚,從沙發上跳起來:“什麼?她把那錢打回來了?那她是什麼意思呀!哎你說她是什麼意思啊?難道她還看不上這三千塊錢,嫌它少了?我他媽沒用,沒能奈,只能湊到這三千,她嫌少?”
我對大頭軒這樣超常的反應感到極為吃驚,本來對他們之間的事情就夠模糊的了,現在他這樣一說,我就更是一頭霧水了,於是我求知心切地問:“大頭軒!你是不是我兄弟?如果你是我兄弟,就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為什麼要給我姐錢?我聽她說解決什麼問題,她到底遇到什麼問題了?啊?她是不是欠人家錢了啊?”
面對我一連串的問題,大頭軒也不想解釋,只是一手抓著松針一樣的頭髮,一手逮住一隻抱枕,把它捏成一團,然後狠狠砸到沙發裡,再彈到茶几上,把菸灰缸裡的菸灰碰得四處飛揚,在透過窗戶射進來的陽光下狂野舞蹈。
我追問道:“你不說是吧?你不說我自己去問她!她是我姐,她從來不瞞我事兒!一旦瞞了,就說明是大事!”
“行了!”大頭軒朝我吼道,“你就別管了,這是我們之間的事!那錢他媽的的確不是什麼乾淨錢,可她憑什麼嫌它髒!”
我怔怔地看著大頭軒,心裡越來越不安。我想,如果他們實在不願意告訴我,我就只能告訴媽媽了。然後,我便帶上門,拿著教案朝小盧老師的辦公室走去。
我一路走一路想著大頭軒稀奇古怪的話,不知不覺就來到小盧老師的辦公室。我正要敲門,卻發現門虛掩著,裡面好像有人說話。
我定睛一看,是小盧老師和焰子哥哥。我稍感吃驚,因為焰子哥哥現在不應該在醫院或者曉風的學校麼?他怎麼會在這裡?出於好奇,我便站在門外聽他們的談話。
只聽見小盧老師輕輕說道:“如果你不聽我的建議的話,那我也沒有辦法。學校是不鼓勵學生在外面租房子住的,這是替學生的安全著想。萬一真的在外面出了個好歹,你說誰來負責?”
焰子哥哥說:“你放心,我們在外面不會亂來,不會出事的。”
小盧老師似乎略帶優傷:“那為什麼非要跟江韻住在一起?難道戚敏給大家看的照片真的不是惡作劇?那是真的?”
焰子哥哥沉默不語。
小盧老師接著說:“你糊塗啊!以你這樣好的條件,想找個什麼樣的女孩子不行啊?為什麼非要跟一個男人一起?你就甘願鋌而走險?甘願被世俗的洪水淹沒?甘願這樣為了他而毀掉一生?”
焰子哥哥語氣稍帶憤怒:“他怎麼就毀掉我的一生了?我們愛著對方,盡全力保護對方,讓對方幸福快樂,你憑什麼拿世俗的眼光來審視我們!我們在一起哪裡錯了?哪裡傷害到你們這些所謂的正常人了?為什麼個個都要拿囧囧的刀子來逼問我們?”
小盧老師激怒道:“真是不要臉的傢伙!我要怎麼說你才明白啊!我是教心理學的,我是站在理智的角度跟你談話,你怎麼就不醒悟呢?你這個樣子,讓我這個心理學老師怎麼有臉面面對別人?”
焰子哥哥也得理不饒人:“到底是誰不醒悟啊!是誰不明白啊!我們在一起既不作奸犯科,又不傷天害理,捫心自問,我們都問心無愧!你怎麼就不放過我們呢?”
小盧老師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忽然她抓住焰子哥哥的手,狠狠摁在自己的囧囧上面,大聲嘶叫:“江韻他有這個麼?他可以給你生兒育女麼!”
焰子哥哥惱羞成怒,甩開手,不退半步:“我不需要!我他媽從一生下來的那一分那一秒起,就已經不需要了!會生兒育女又怎麼樣?青龍灣那些老人哪個沒有生一大堆兒女,可哪個不是孤獨終老?哪個不是冷壁孤燈地過完下半輩子?還指望兒女繞膝嗎?做夢去吧!”
小盧老師一巴掌狠狠甩在焰子哥哥臉上,我的心跟著狠狠地抽搐了一下。我不想再聽到他們任何爭吵,把教案扔在辦公室門口,拔腿就跑。
我一邊跑,一邊捂住耳朵,可他們的爭吵聲卻仍然穿雲裂石般往我耳朵裡灌。我穿過崇德湖畔的翠柳,跑過田家炳的大螢幕,穿過彩虹橋,回到文星灣的公寓裡。鄒哲軒正坐在沙發裡看電視,我一頭扎進臥室,關上門撲倒在床上號啕大哭。
大頭軒在外面急促地敲門,一個勁問我怎麼了。我一直沒開門,他敲了一陣,也只好作罷,嘆了口氣就走了。
過了幾天,小盧老師把教案交還給我,說是漏洞百出,從來也沒看到過如此垃圾的教案。所以,她要我重做,並且要我在兩天之內趕出來。
那兩天,我連日連夜馬不停蹄地趕稿,無論焰子哥哥怎麼勸我,我也不肯打一個盹。眼淚就像燭淚一樣灑滿了稿紙。我恍惚覺得眼睛不大好使了,我本來就有假xing近視,這兩晚這樣一折騰,就不得不去配一副低度眼鏡了。
那是一款漂亮的淺紫色邊框樹脂眼鏡,戴上去斯文而秀氣。服務員給我一面鏡子,讓我試試效果的時候,我才發現,原來我已經如此削瘦不堪了。我的臉原本是很飽滿的,雖然算不上胖,可是會肉嘟嘟的,以前焰子哥哥就老愛揪我的臉蛋,還說手感忒好。可現在,我已經兩頰深陷,平添出幾條輪廓線條來。
看來最近我的確是心理壓力太大,才會導致這樣削瘦。仔細想想,我也不知道到底是為了什麼,可能是因為駱揚,可能是因為曉風,可能是因為小華,也可能是因為姐姐,抑或是因為我和焰子哥哥,受到來自這樣那樣的眼光。
我呆呆地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一陣麻木。服務員喚了喚我,焰子哥哥推了推我,我才從恍惚中清醒過來。焰子哥哥說:“你瘦了。”
我笑了笑,說:“正好,不用減肥了。一直想要這個瘦臉的效果,趕到週末去駱揚那裡登臺,才好亮相。”
焰子哥哥知道我是在說冷笑話,臉上一陣酸澀。他用自己的錢替我付了款,我戴上眼鏡,走出清眸眼鏡店,抬頭一看,原來已經是夏天了。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沒有好好看看外面的世界,覺得自己是隻籠中困獸。北碚的街,整整齊齊地排列著法國梧桐,迷彩服一樣的樹幹紋理,剛抽生的青翠新枝,一片賞心悅目。
焰子哥哥拉著我的手,跟著我一起抬頭看。忽然我就想到去年的今天,我們正在迎接著即將來臨的高考,也像小鳥一樣等待重回天際的那一天。一晃眼就一年了,時間,還真不經用啊。
“曉風……就要考試了。”他淡淡地說。
我靜靜地看著他,沉默不語。我知道他是怎麼想的,不用問,不用猜,不用想。我知道,曉風一直都是喜歡焰子哥哥的。以前他的父母都健在,焰子哥哥才得以放心地陪在我身邊,而現在,年僅十七歲的曉風父母雙亡,孤零零的一個人,若是焰子哥哥要回去陪伴他,廝守著他,我也是毫無怨言的。
想著想著,我的淚水便緩緩滑落下來。我別過臉,儘量讓它隨風蒸發,不要讓焰子哥哥看到。
陽光很好,穿破重重迷霧灑到我臉上。它能蒸發隔夜的露珠,能蒸發昨晚的雨水,那它能蒸發我的憂傷嗎?
為圖吉利,駱揚決定在六月六日重新開場,希望可以六六大順。小姑給他推薦的那幾個戲子都是江楓渝火裡面撐得住檯面的唱戲好手,再加上小姑這個名副其實的川劇名伶出臺,春韻劇院勢必起死回生。
開場的第一折戲就是由我和小姑、駱揚搭臺的《白蛇傳》。穿上戲服、化好臉譜那一刻,彷彿時間倒流到我九歲的時候,九七年的那個直轄專場,也是由我們三個合臺演繹這場聞名天下的悽美愛情悲劇。是那場戲,讓小姑一舉成名,也讓駱揚有了出國的機會。今天,我們即將再度聯手,連我自己都很期待,到底能不能超越曾經的輝煌呢?
所幸我扮演的青蛇,畢竟不是主角,勉強撐一撐就好了。小姑扮演的白蛇和駱揚扮演的許仙,可謂珠聯璧合了,自然無可挑剔。據說很多前來觀戲的老票友可都是衝他們的名字來的,甚至有幾個還是當年親眼目睹過他們二人風采的“歷史見證人”呢。所以,他們說的話才最響,好還是不好,由他們說了算。
事實證明,我們三人的出臺是很成功的。臺下傳來經久不衰的掌聲,在後場都覺得如悶雷轟頂。後面的那幾場戲也都引起轟動,春韻劇院成功復活了。
為了慶祝演出的成功,駱揚決定帶全體演員出去大餐一頓。這可把大家樂壞了,換衣服的換衣服,卸妝的卸妝,生怕落後面了。
趁大家都還在後場忙活,我便先走出劇院,到外面透透氣。觀眾已經散盡,滿地都是鮮花和熒光棒。廣場中央的水池假山上的那隻龍頭噴泉,散發著五顏六色的水珠。對面就是仙池舞廳。我突然覺得好奇,又想起以前的同桌韓梅,為了替父親抵債,嫁給了那個暴金牙龍罡,心裡面又湧起一陣酸楚,便決定過去看看,沒準還能碰上她呢。
仙池舞廳的豪華程度遠在我可以想象的範圍之外:黑白相間的格狀地板,每格地板下面都裝有顏色各異的燈光,打向四面八方;天花板上是一隻巨大的多環旋轉燈架,正中間是一盞炫麗的霓虹燈,每一隻環形燈架上都安裝著各式各樣的走馬燈,令人目不暇接;舞廳呈狹長形,兩邊整整齊齊排列著大約八十張銀色小方桌,配淺灰色高腳凳,每張方桌上都插著一枝灑了水的玫瑰;中間便是一個圓形舞池,大概是放了乾冰,霧氣氤氳;舞廳的一端是豪華的吧檯,另一端則是一個T形舞臺。
整個舞廳人山人海,DJ音樂高速的節奏令人頭昏腦脹,絢爛的舞臺燈光令人眼花繚亂。裡面所有的人,年輕人,中年人,老年人,男人,女人,都像吃了囧囧囧一般瘋狂舞蹈。
我擠過擁擠人群,好不容易才走到那端的T臺邊。T形舞臺是用玻璃鑲嵌而成,看上去像一隻只晶瑩剔透的形狀規則的晶體。每隻晶格里面都打有紫色燈光,令整個舞臺看上去浪漫而又神秘。
舞臺上,是一群熱舞的男男女女。他們個個衣著極其暴露,次第出場。那群情急欲狂的觀眾伸出手在他們的身上恣意撫摸,隨即將錢塞進他們的nei褲裡。
我對眼前的場景感到極不適應,正想轉身離去,我卻看到一個非常熟悉的身影出場了。
我是多麼希望我看錯啊!眼前出場的男孩子竟然是曉風!我揉了揉眼睛,扶了扶眼鏡,沒錯,是他,真的是他,曉風!
他一出場,全場便響起海嘯一般的歡呼聲。我實在不敢相信,曉風全身上下只穿了一條極其簡單的透明黑色丁字褲,稚嫩的雙臂扎滿了網狀漁網套,腳穿齊腿紅色漁網襪,極盡妖嬈地抱著鋼管,收腹提臀跳起熱舞來。
觀眾的歡呼就像潮水一樣一浪接一浪。隨即曉風便開始繞場獻媚,一邊半閉著眼睛在自己渾身上下撫摸著,一臉陶醉其中的樣子,一邊繞場而行,任別人的手在他身上劃過,然後提起nei褲,讓那些的人把錢塞到裡面。
我真的受不了了。我實在不忍心看到曉風這個樣子。我想竄上臺去把他拽下來,但人山人海,我根本靠近不了,況且舞臺邊上還站了幾個保安。
一個又肥又醜的五六十歲的老男人一把將曉風拽到臺下去,兩隻魔爪似的手在他身上瘋狂劃過,留下一串串紅紅的指印。然後,一張老嘴在他胸前狠命啃咬,留下一道深深的牙印。曉風只是閉著眼睛,咬著牙關忍受著,沒有絲毫反抗。那幾個保安就像形同虛設,只是眼睜睜看著,等那老男人折騰得夠了,才把曉風拉回臺上,繼續繞場。
我熱淚盈眶,再也看不下去了,只能擠出人群,疾速跑了出去。我繞過月亮橋回到劇院廣場,迫使自己冷靜。今天是六月六號,曉風不是應該正在高考的麼?他怎麼會在舞廳裡做那種職業?駱揚不是說會照顧他,替他支付學費的生活費用的麼?難道駱揚撒謊,他根本沒有管曉風?
正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駱揚他們換好衣服,一行人有說有笑地出來了。我強迫自己不要發火,等他們走近了,我才問:“曉風呢?”
駱揚怔了怔,笑道:“他叔叔帶他出國了。”
我一愣:“出國了?可是真的?”
駱揚疑惑地看著我,說:“你怎麼了?他們是前兩天才走的,他叔叔說要讓他出國學音樂。”
我追問道:“那你是聽誰說的?”
駱揚看了看我,一臉迷惑地回答:“他自己說的啊!他說決定很倉促,也來不及過來跟我們告別,就直接跟他叔叔去了機場。”
我憤憤地說:“這種話你也相信?你是傻了還是咋的?他叔叔是那麼好的人麼?他爹媽的葬禮都沒拋頭露面,會那麼好心送曉風出國學音樂?”
駱揚顯然覺察到什麼,不安地問我:“你的意思是……他騙我,他沒出國?”
我指著對面的仙池舞廳,恨恨地說:“你去問問你那個狗日的師兄吧!”
駱揚的臉一陣抽搐,回頭對大家說:“各位,非常抱歉,現在出了點緊急狀況,我得先去處理一下,改天再請各位吃飯賠個不是!現在,就請大家先散去吧!”
大家都很理解,紛紛散去了。駱揚便兀自跑向仙池舞廳。小姑一臉狐疑地問我:“到底出什麼事了?哪個曉風?是吳家那個嗎?”
我搪塞道:“不是!是別人。姑,你先回去吧,我去看看,自己路上小心點。”
小姑便一臉疑惑地跟她的朋友走了。我跑進仙池舞廳,在茫茫人海中尋找駱揚的影子。尋了好久,才在T形舞廳邊看到他,他正在跟一個保安鬧騰。
我好不容易才擠了過去,那邊已經圍了好大一群人。曉風的一隻胳膊被駱揚狠狠拽著,估計那個保安認識駱揚,所以不敢跟他動粗,只是一直耗著不讓駱揚帶人走,還一直央求道:“駱老闆,您就體諒體諒我吧,您要是把人帶走了,龍老闆他能放過我嗎?”
駱揚怒道:“我管你那麼多!他把我的兩個徒弟硬生生拖走,老子他媽的放過一句話嗎?那倆小子不長孝心,走了也就罷了,老子眼皮都不眨一下!可是這曉風,他是我親人,你們他媽誰敢攔我,沒好果子吃!”
那保安只是怯生生地擋在路上,依然不肯放人。
正耗著,從T臺裡面走出一大幫人,為首的那個便是仙池舞廳的老闆龍罡了,戴著一副墨鏡,擋住了那雙一大一小的鬥雞眼,矮墩墩地走過來,身後跟著一幫痞子模樣的男子,抄著手,穿黑襯衣,個個都不是善類。
霎時間,舞臺邊圍滿了看熱鬧的人。
暴牙龍慢吞吞地走過來,摘下那副墨鏡,便把一雙醜陋的鬥雞眼露了出來。他看了看駱揚,悶哼一聲,道:“喲嗬,我還以為是何方貴人呢,原來是師弟啊!可是稀客啊!”
然後,暴牙龍轉過頭去扇了那個跟駱揚耗著的保安一耳光,惡惡地道:“你他媽有眼無珠啊?敢對我師弟無禮!滾去搬椅子去!”
吃了一耳光的保安便點頭哈腰地去搬了只椅子過來,請駱揚坐下。駱揚抽了支菸,那捱了打的保安這次學乖了,連忙湊過來替他點火,然後便退到一邊去安安靜靜地站著。
龍罡奸滑地笑了笑,說:“怎麼,敢情是跑了倆徒弟心裡不順,就想來拉你師兄的臺柱子啦?哎喲,那我可不依,這孩子長得好生俊俏,身段好,模樣好,唱腔好,可不僅僅會唱戲,更會做戲呢!臺上妖嬈,臺下,把我的客人伺候得服服貼貼的,你說,師兄怎麼捨得讓這麼一個可人兒給你帶走啊?”
駱揚也絕不遜他三分,笑道:“那師兄倒是問問他到底願不願意給你做這個臺柱啊?要是他不願意,那我可要說你了,不知道是耍了什麼yin招將這麼單純一孩子給坑蒙拐騙來啦?”
龍罡只是嘻嘻地笑,一臉乖滑的模樣。我捏著一把汗,不安地看著只穿了一條丁字褲的曉風,他一臉複雜的表情,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麼。
暴牙龍便把曉風攬到懷裡,摸了摸他的下巴,yin陽怪氣地說:“我的小可人兒,你給爺說說,你是願意在爺這裡跳舞呢,還是跟眼前這個人走啊?”
當我和駱揚都滿懷期待地等著曉風開口的時候,他卻說:“誰要跟他走啊!我可不是癩狗的鼻子,哪香蹭哪去!”
暴牙龍聽他這樣一說,便笑得加噁心了。他捏了捏曉風的屁股,對駱揚說:“師弟,可聽見啦?這孩子不願跟你走呢。你看你是怎麼著?留下來陪你師兄跳段舞呢,還是打道回府啊?”
駱揚道:“就你這歪瓜裂棗的模樣,配跟我跳舞麼?”
我衝臺上的曉風喊道:“曉風!你不要糊塗啊,他不是什麼好人,你快跟韻哥哥回去!你這樣怎麼對得起你爸爸媽媽在天之靈!”
不等曉風開口,暴牙龍便哈哈笑道:“喲,這小子,咱又見面啦!你爺可是對你很上心呢,這些日子想你想得緊,什麼時候來爺這裡,跟爺爽一回……”
“姓龍的!”駱揚沒等他說完,就厲聲吼道,“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趕快把人給我放了,不然別怪我不客氣!”
暴牙龍仍是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樣:“喲,師弟這是動哪門子的氣呢?你師兄不就跟他調調情嗎,玩了這麼久,你也該玩膩了,就送給你師兄爽一回唄。”
駱揚騰地站起來,我給嚇了一跳,原以為他會湊上去揍那暴牙龍一鼻子,但他只是拉著我的手,二話不說就穿過人群,走出舞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