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貽香清醒過來的時候,眼前是一大片深邃的藍色,當中隱約閃爍著零零碎碎的幾點星火。她晃了晃腦袋,凝神細望了一會兒,終於認出眼前的這片東西,乃是夜幕下的一片星空。
原來自己竟是昏睡在了曠野之中。她剛一挪動身子,便聞到身旁傳來一陣說不出的酸臭味,繼而一個氣若游絲的老人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斷斷續續地說道:“你這一覺,居然從早上睡到了晚上……看來的確是有些累了……想我年輕的時候,卻也不像你這般吃不得苦……唉,看來滄海桑田、濤生雲滅,卻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謝貽香順著聲音扭過頭去,只見說話的乃是一個渾身上下都裹覆在深棕色裘皮裡的乾癟老頭,用一條青綠色的麻繩將滿頭銀髮束起,將一張密佈皺紋的老臉盡數展露出來,此刻正盤膝坐在地上,面無表情地望向自己。再看他身上所穿的裘皮,竟有五六件之多,乃是一件套一件重疊著穿在身上,每件都已破爛得不成模樣;而謝貽香方才聞到的那股酸臭味,分明就是從他身上這些破爛的裘皮衣物上散發出來。
謝貽香默然片刻,終於隱隱約約回想起了之前發生的事。她心中頓時一驚,立馬坐直身子,向那乾癟老頭抱拳說道:“晚輩刀王傳人謝貽香,拜見青竹前輩!”
那乾癟老者連忙搖了搖頭,說道:“你可千萬不要稱呼我的名字,若是被旁人聽去,只怕又要惹來麻煩……咳咳,要知道這些年來,我早已被這個‘破盡天下,未逢一敗’的虛名所累,總是有打發不完的傢伙要來找我比試較量……唉,累了,真的累了……”
這個乾癟老頭既然如此一說,自然是承認了自己便是那江湖名人榜上排行第三、公認的天下第一高手青竹老人。謝貽香白日裡所見的那場激戰由於隔得太遠,畢竟沒能將這青竹老人的樣貌看清,所以眼下倒也不敢確定這乾癟老頭的身份,待到對方說出這番話來,她才敢肯定眼前這個乾癟老頭,果然便是白日裡所見的青竹老人。
當下謝貽香便向四周看了一圈,眼見暮色星光深沉,野曠荒草無邊,除了自己和眼前的青竹老人,便再不見有其他的人,不禁問道:“請問前輩,不知戴七前輩和曲寶書曲前輩,他們此刻可還安好?”
謝貽香回想之前的事,當時那團迷霧眼看就要將自己吞沒於其中,在那剎那間,她終於選擇了轉身逃跑,一路狂奔起來。之後她越跑越快,依稀還記得風如刀割,眼前的景象也隨之零散起來,漸漸地便失去了意識。此刻想來,多半是因為自己在恐懼之下發力奔跑,再加上一宿未眠之故,這才脫力暈了過去。眼下自己雖然無恙,卻不知也被那團迷霧所吞沒的戴七和曲寶書二人,此刻情況如何。
那青竹老人又搖了搖頭,有氣無力地說道:“丫頭……等你到了我這般年紀,便知道無論什麼事,都比不上自己的身子要緊……你方才已然累脫了力,就地暈死過去,如今醒來的第一件事,倒是要去關心旁人的安危……唉,有道是少年不識愁滋味,到頭來也便只能老大徒傷悲了。”
謝貽香這才注意到這位名動天下的一代宗師,說起話來居然是這麼一副上氣不接下氣、要死不活的模樣,忍不住問道:“難不成是前輩在剛才的那一激戰中受了傷?不知傷得可嚴重?”說著,她便要站起身來去查探那青竹老人的傷勢。卻見青竹老人的臉色驟然一沉,怒道:“胡鬧……我出道至今,幾時被人傷到過一塊皮肉?”
謝貽香見這青竹老人發怒之際,話語仍舊是這般喘息之態,再回想白日裡戴七和曲寶書兩人的調侃,心中暗道:“這位青竹老人倒不像是受了什麼傷,只怕是素來便是這般神態。不料堂堂天下第一高手,竟是這麼一個渾身酸臭、有氣無力的乾癟老頭。”要不是之前謝貽香曾親眼見到他一招斃六敵的神威,此刻說什麼也不敢相信這個病怏怏的老頭,當真是那位打遍天下無敵手的青竹老人。
她心中雖是這麼想,臉上卻沒敢表露出絲毫。不料那青竹老人彷彿能勘破謝貽香的內心,立即冷冷說道:“丫頭,這江湖上的事,說到底……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你若是想要戰勝別人,最要緊的便是想盡一切辦法,保住自己這條性命……無論任何時候,活下來……比什麼都重要。所以只要是尊重自己生命的人,便一點都不可笑……”說著,他又咳了幾聲,語調一變,吃力地說道:“我且問你……此番你前來這鄱陽湖畔,目的究竟何在?怎麼又和戴老七、窮酸他們兩個攪和在了一起?”
青竹老人這番話說得斷斷續續,毫無生氣,謝貽香卻莫名地感到一股寒意襲來,渾身上下似乎都被一陣冰寒給籠罩起來。幸好她平日裡和師兄先競月接觸慣了,知道這便是所謂的殺氣,只有那些真正身經百戰的絕頂高手,才隨心所欲地駕馭這股虛無縹緲的殺氣,在關鍵時刻克敵制勝,甚至不戰而屈人之兵。
當下謝貽香不敢大意,恭聲說道:“前輩明鑑,晚輩此番前來江西鄱陽湖,乃是奉朝廷的旨意公幹。不料在查案途中,恰逢戴、曲二位前輩,這才……”她剛說到這裡,心中忽然毫無徵兆地一跳,目光所到之處,一根長長的頭髮已從自己頭頂飄然落下,在她眼前劃過,繼而輕輕落在地上。
再看對面的青竹老人,此刻正將一支幹枯的右手放在膝蓋上面,手掌的中指、無名指和小指翹起,卻將拇指、食指指尖併攏,彷彿正捏著一絲什麼東西;然而在夜色中看去,卻又空空如也。謝貽香心知有異,連忙使出她那“窮千里”的神通查探,這才發現在青竹老人的拇指和食指之間,分明正捏著一截尺許長短的竹絲,卻因為太過纖細,竟似比自己掉落的那根頭髮還要細,這才極難發現。
她陡然想起,白日裡青竹老人便是憑藉這一根細如毛髮竹絲,在一招之間將那六個武功極高的黑袍人盡數齊腰劈斷,當時自己雖然沒能看清這根竹絲,但戴七和曲寶書兩人卻分明看得明白,還誇讚他的武功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使用的武器也由原來的竹杖變為了一根竹絲。而此刻自己眼前掉落的這根頭髮,想來正是被青竹老人手中這根竹絲所割斷。
且不論要從自己那一頭青絲當中,不多不少恰好割斷一根頭髮,是何等困難的一件事,單是憑眼下這般近在咫尺的距離,自己非但沒看有清對方是何時出手,甚至就連對方何時有了出手的意圖都不知曉。雖然謝貽香明知對方所用的乃是武學一道中的極致境界,但此刻親眼所見,也不禁有些懷疑這位青竹老人究竟是人是鬼?
一時間謝貽香但覺背心裡全是冷汗,連忙壓下心頭的恐懼,強作鎮定說道:“前輩此舉卻是何意?難不成是要恃強凌弱,以武力來欺負晚輩?”
對面那青竹老人勉強擠出個笑容,緩緩說道:“我平生廝殺數千場,之所以能常勝不敗,靠的便是‘料敵先機’這四個字。你若是想要勝過別人,首先便要參透別人的心思……丫頭,你那點花花腸子,在我面前是不管用的……”說到這裡,謝貽香眼前再次毫無症狀地飄落下一根頭髮,輕輕掠過她鼻尖,這才緩緩墜地。
只聽那青竹老人繼續說道:“我的手段你也應當聽說過一二,從來便不是什麼善男信女……之後的問題,你如果再有半句虛言,便休怪我竹絲無情……你可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