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索命的仙姑,是美若天人的女鬼還是嗜血成性的仙子?
這樣一張悽豔哀絕的臉,只看一眼便教黯然銷魂。夏隨錦握住那隻柔軟無骨的手,覺得像是握住了凜冬的冰雪,感覺不到活物的氣息。
夏隨錦道:“仙姑,你是來索我的命?”
仙姑掩面露出一雙弱水盈眸,顫音道:“不,你放開,我要走了。”
“走去哪裡?……仙姑是沈家堡的主子,我才是客,要走也是我走。”
夏隨錦鬆開手,仙姑立即避開很遠,一雙欲說還休的盈盈水眸望過來,道:
“這裡很危險,你快離開吧。”
夏隨錦道:“昨晚那桂樹上的屍體是你掛上去的?”
“是的,我想……”
“我知道,你想嚇跑我!”
他擰乾衣服上的水,坐在池塘邊,又道:“我當然知道沈家堡很危險,來的路上見了不少死屍,我猜……都是仙姑的‘傑作’吧?”
“傑作”二字說來,似是帶有譏誚。
仙姑的眼神黯然下去,哀傷之下凝出了一滴淚,道:“與你無關,你,你……快走吧,等姐姐來了……”
夏隨錦立即道:“你還有一位姐姐?”
卻見仙姑立即捂住了嘴唇,像是知道自己失言,嚇得不敢再吭聲。
他再悵然一嘆:“我會走的,不過正值清明時節,我想為沈叔叔盡了孝心再走。”
仙姑垂眸,夜風中素衣飄飛,單薄的身子看上去搖搖欲墜,似乘風歸去一般。
夏隨錦雙目微合,陷入回憶之中,道:“沈家堡也曾有兩位小姐,大小姐蕙質蘭心,一顆玲瓏心聰慧機敏,不讓鬚眉,我記得父……父親很喜歡她,要許配給我當娘子,可我一個瘸子,哪有這等福分。”
頓了頓,見仙姑仍未有反應,又道:
“二小姐嫻靜溫柔,有詠絮之才,我傾慕久矣,可惜未曾一見。說來不怕仙姑見笑,我若那時娶了大小姐,說不得還會貪心娶了二小姐,左摟右抱,享盡齊人之福,幸而我有自知之明。”
仙姑回頭,水眸中似有盈盈笑意,道:“你想娶二小姐,二小姐未必嫁你呢。”
“怎麼,嫌棄我是個瘸子?”
“才不,二小姐偏愛才子。”
夏隨錦不信:“你又不是二小姐,你怎知道?難道說……”
仙姑臉色羞紅,急道:“不,我才不是……”
“——不是誰?”
夏隨錦步步緊追,將仙姑逼到角落,等她退無可退時,話鋒一轉,言辭犀利說:“可惜,我不在乎你是誰,我只關心沈家堡的名譽。沈堡主生前樂善好施,芳名遠播,天下無人不敬仰,可你仙姑竟趁沈家堡後繼無人,霸佔這裡行殺人的勾當,玷汙了沈家堡的清譽?!我是外人,我走,可你憑什麼留下?”
這番話說得突然,像是一把鋸齒尖刀帶血刺穿她柔軟的內心,仙姑猝不及防地被逼入絕境。下一刻,她竟流下兩行清淚,說:
“是的,我無顏見沈堡主。”
夏隨錦見時機成熟,還要逼問,哪料仙姑突然打出一掌,直擊他的胸口,他下意識躲開,這時仙姑趁機逃開,眼看身影要飛入黑暗之中。他急道:
“哪裡逃——”
伸手去抓仙姑,可仙姑竟是個練家子,出手驚風強勁,招招陰狠毒辣。
二人你來我往過了數招,仙姑的內功雄厚勃發非十年之功,夏隨錦不是對手,忙拋去幾枚淬了毒的飛針,仙姑身法極快,竟盡數躲開。便在這時,他碰到仙姑的胳膊,竟冰涼刺骨,毫無活人的溫度。
驚訝之下,竟忘了出招。此時仙姑一掌劈開,一道驚鴻影自房簷下飛出,與仙姑對掌,只聽得一聲轟響,仙姑如斷翼白蝶一般直直墜了下去。
夏隨錦落到驚鴻影的懷裡,拍了拍胸口順氣,道:“她怎這麼厲害?”
虞芳搖頭,不知。
夏隨錦更覺奇怪:“我看她的內功少說有二十年,她才活了多久?”
他能斷定,這仙姑就是沈家堡的二小姐沈白露。只是她為何成了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夏隨錦想到那冰涼的體溫還有鬼魅的身法,只能猜測是練了邪門的武功。
這一晚,夏隨錦睡得很不安穩。
白日裡,仙姑不會出現。虞芳去湖裡捉了幾條魚,全架火烤了,夏隨錦嚐了一小口,驚訝:
“居然很好吃!”
虞芳坐在篝火前,眉梢一抹喜色。
夏隨錦不怎麼會吃魚,挑魚肚子啃了幾口便換另一條。但虞芳不一樣,整條魚吃得乾乾淨淨,只留下一具整齊的魚骨,魚刺都不少一根。
夏隨錦頭一次見到這麼會吃魚的,覺得很新奇,猜測:“你是不是南方長大的?”
虞芳搖頭
“不是麼?你識水性,有一手挑魚刺的好工夫,難道不是來自江南水鄉?”
說起來,虞芳從未提及過他的家事,夏隨錦只知道他的母親是玉華濃。夏隨錦試著套話:
“我看你一掌拍飛了仙姑,身手這麼厲害,是師承何人?改日我去拜訪,也學幾手這樣的好功夫。”
虞芳道:“是我爹,不過他不收徒。你若想學,我教你。”
“那你爹一定很厲害。”
“我從未贏過爹。爹說過,這個世上唯有娘能打敗他。”
夏隨錦頗感驚訝,難道姨娘也是個絕世高手?又聽虞芳說:
“娘不會武功。”
他立即懂了,用情至深,不是打不過,是捨不得。
他想到青燈下的母妃,似乎從他記事起,父皇便獨寵鳳瑤皇后一人,從未垂青過其她妃子。母妃幽居深宮,終日與佛經相伴,與父皇更像是相逢應不識的陌路人。自他懂事,他才知曉,母妃與父皇不曾有情,他的出生更像是一場露水姻緣後的意外所得。
夏隨錦拍了拍額頭,不再去想,笑著問虞芳:“那你的孃親可曾提起過‘玉千雪’這位女子?”
虞芳道:“娘說過,我有一位叫作‘玉千雪’的姨娘,容貌才學武藝皆是世間少有,可在爹孃成婚當日,姨娘失蹤了。慕容莊主尋找的那位故人正是玉千雪,娘也整日思念,我才大膽偷了‘九龍令’,本想用完就還回去,哪知……”
夏隨錦指他腰間有半顆相思紅豆的珠子,問:“這個小東西,是誰的?”
“是孃親的心愛之物。”
夏隨錦想到母妃那半顆相思紅豆,不可啟齒的思念,心底澀澀發苦。
這時候,虞芳專注看著夏隨錦,耳朵尖兒微微發紅,突然冒出一句:
“我也打不過你。”
夏隨錦:“……?”
“我的武功比你好,但是,我打不過你。”
夏隨錦失笑:“那是因為你涉世未深,算計不過我。等你經歷多了,懂得謀求算計,你就能贏過我了。”
虞芳卻道:“娘不會武功,可爹打不過。我也打不過你,就像爹打不過娘一樣,”
夏隨錦的笑意更深了,躺倒在草地上,柳蔭颯颯,清涼的微風拂過臉頰,將心底的焦躁熱悶吹去了幾分。他扯來一根草嚼進嘴裡,任苦澀蔓延,心知不可沉溺下去,佯作悠然自在,道:
“我說過了,你涉世未深。等你遇見更多人,認識許多仙子般的姑娘,你就會覺得我這個瘸子礙眼了。你還記不記得我在梨花鎮的時候說過,我最害怕醜惡骯髒的人心,可是,很不湊巧,我就是我最害怕的那類人。”
夏隨錦合上雙眼,忽地問:
“今晚你能幫我個忙嗎?”
虞芳道:“你說什麼,我便做什麼。”
“……唉,你說你這麼好,怎麼偏偏遇上了我?”
聽似平穩的嗓音裡,有他自己也不曾察覺到的顫抖:
“總有一天,你也會懼怕我,遠離我。你這麼好,到時候嚇跑了,我怎麼捨得。”
他困極了,晴空微風太好,他想這樣睡過去。
……他一直知道,他的心是黑的,遠甚邪祟鬼魅。
虞芳的心卻是蓮花一般不染塵埃的純粹無垢的白,至真至純,他這樣從骨到心黑得透徹的人,只能遠觀,不可褻玩。
夜幕一輪皎皎月,婆娑花影下,風過華枝,清明時節梨花似雪,一位黑衣青年坐在沈家堡的門前,身負長劍,劍柄紋有兩朵精緻華美的蓮花,清透雙目灼灼望著不遠處的梨花。
待夜半子時,夜鴉驚林,沈家堡溢位森森鬼氣,夜間竟無半點兒聲息。
突然身後“吱啞”一聲動靜,沈家堡緩緩開啟,青年下意識回頭看,正對上一張近在眼前的豔麗嬌媚的面孔。
那雙秋波流轉的眸子望過來,似帶有勾魂奪魄的魅惑,朱唇巧笑,問:
“公子在等誰?”
此等魅惑之姿,若換作常人早已狼撲過去,但青年清逸出塵的面孔疏離淡漠,如冰雪般未見一絲一毫的動容。青年望了梨花樹一眼,才看向女子,道:
“你就是徽城人說的仙姑?”
仙姑嫋嫋一笑,巧笑嫣然,欺身壓上青年,挑逗一般反問:“難道我長得不像仙子嗎?”
青年立即後退,拔出背上長劍,劍刃寒光錚錚,一朵妖冶蓮花於劍鋒處盛開。他劍指仙姑,道:
“你殺人無數,罪孽纏身,今日留不得你。”
仙姑笑道:“你這人好不解風情,仙子都投懷送抱了,你還不動心?”
青年道:“我來此,是殺你的。”
二人僅隔幾丈遠,一殺氣凜冽,一嬌媚豔煞,這時臺階上的仙姑爬起來,膝行至劍前,素白衣裙輕薄,青年稍一低頭,便能看見仙姑似露非露的酥白雙|乳。
仙姑自顧自地說:“女兒家喜歡溫文爾雅的男子,公子這般粗魯,可是尋不得娘子的。”
青年不為所動
仙姑又說:“公子長得俊俏,莫不是已有意中人?……只是你拿劍指著我,她要是知道了,怕會不喜歡的。”
青年薄唇微動,吐出一句:“你怎知他不喜歡?”
一言既出,為時已晚。
仙姑順勢倒向青年,極快地抱上了青年的膝蓋,柔荑般的纖手纏上腰肢,像是不斷收緊的藤蔓。仙姑吐氣如蘭,獻媚一般說:
“……定是不喜歡的,你的性子冷,嘴又不甜,空有一腔深情卻不得美人心。長夜漫漫,你討不了她的歡心,不如我教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