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想這樣傷她,可我想不到別的法子了!你嫌棄我心狠,嫌棄我心機重,你以為我不想簡簡單單地活?是大暗宮逼我、九龍令逼我,這身體裡的血脈逼我,現在你不懂我,你也逼我,為什麼你們都這樣對我?!”
七歲半那年,母妃打斷他的腿,將他關進暗室逼他不插手朝堂事,於是他混跡市井之流,渾渾噩噩不作為;十七歲醉倒在煙花柳巷,太子哥哥找到他,求他剷除異己,鞏固太子之位;熬到二十一歲,二皇子成了仁王爺,他混吃混喝要當個閒散王爺等死,可皇叔逼他,將“九龍令”砸到他的臉上,說他是下一任的大暗宮首領。
從來都沒人問他願不願意
現如今,虞芳也逼他,保薛香藥而棄他。
“……虞芳,帶她走!儘管帶她走!你我本就不是一路子上的,可是,可是你能回頭看我一眼嗎?……你讓我的心對你不那麼狠,我聽了你的話,時時對你好,可現在心狠的是你。”
一口哭腔說到最後聲嘶力竭
虞芳靜立了片刻,身姿挺拔如清荷,白衣若蓮不染纖塵。他本不該出現在武林中,不該沾染世俗煙火氣,可遇上了夏隨錦,是劫、是難?
夏隨錦哀悽地望著他的身影,亂石堆中長髮散亂,雙目混沌無光,嘴唇發白,滾滾而落的淚痕洗面,嘴角一點猩紅血痕。他捂住疼到麻木的胸口,心中的執念唯有虞芳回頭。
他並沒有等多久,身姿顫了顫似是掙扎,然後極慢極慢地回過頭。
那雙眸子因蒙了一層水霧寒煙變得不再澄澈清透,眸中映出夏隨錦棄兒般跪坐在亂石堆中爬不起來的身影。霎時間難言的焦灼與疼惜溢位雙眼,虞芳放下肩上的薛香藥,薄唇顫了一下,微微張開像是要說些什麼,抬腳還未邁出半步,但下一刻那亂石中無助啜泣的身影如一道冷箭猝不及防地跳起,奔了上來。
虞芳尚弄不清怎麼回事,眸中夏隨錦已躥到眼前,一枚細小雪亮的銀光刺得他眼睛一痛,緊接著脖子感到輕微的刺痛。
虞芳的思緒凝滯了一瞬間,臉上還掛著疼惜與疑惑錯亂的表情,但下一刻瞳孔難以置信地驟縮,微啟的嘴唇發不出聲息。
夏隨錦淡然道:“我不願如此,可你非要逼我。”
虞芳緩緩合上雙眼,倒在了塵汙中。
是夜,老鷹盤旋而落,領著劉陵停在了沈家堡的祠堂前。
夏隨錦面目表情地坐在梧桐樹上,手裡牽著一條玄黑的鐵鏈,鐵鏈另一頭繫著薛香藥。只要他鬆手,薛香藥就會掉進樹下的鐵籠裡,任鐵籠裡的乞丐作賤。
劉陵眸色深沉,道:“這是何意?”
夏隨錦此時面色鐵青,甩了甩手中的鐵鏈,讓鐵鏈發出嘩啦啦的沉悶聲響,說:“我懶得跟你廢話,拿‘九龍令’換薛香藥。”
那些乞丐神志渙散,十幾條汙黑的手臂抓著撓著,揮舞著去夠薛香藥。
“我說過我懶得管你沈家堡與薛家堡的恩怨,我只要九龍令。你交出來,我放薛香藥,不交的話,這麼如花似玉的美人兒就便宜乞丐了。”
劉陵卻展顏一笑,道:“薛正峰殺了沈家堡,滅門之仇不共戴天,我為何要救她的女兒?”
“既然你這麼說,我就如你所願,鬆手了。”
手掌鬆開,鐵鏈下滑帶著薛香藥掉近鐵籠,泥垢的手臂扯住了一截繡有紅梅的紗裙,聽得“呲拉”一聲衣裙撕破聲,劉陵登時追上前幾步。
與此同時,夏隨錦的手掌收攏,臉上勾起幾分輕蔑的譏笑,說:
“你連親妹妹沈白露都敢殺,卻不忍心看薛正峰的女兒被糟蹋,我是誇你心狠還是心善呢?”
這時候,薛香藥纖白的小腿垂在鐵籠上方,一隻細瘦露骨的手掌抓住了,凝脂肌膚立即留下了藏語的印痕。
劉陵霎時臉白如雪,怒吼:“——不準碰她!”
“哈哈哈他們神志不清,你該求我,求我握緊這鐵鏈。哎呀不要這麼瞪我,我要是害怕了,抓不禁鏈子,薛香藥就要掉進去了。其實我也不想傷薛香藥,可若你執意不肯交出九龍令,我的手……”
再一鬆,薛香藥的雙腿滑入鐵籠,那些乞丐瘋狂地跳高,髒手拽住摸來摸去,甚至有張開嘴舔薛香藥的腳趾。
下一刻劉陵周身風刃迭起,掌中凝出數支煞氣陰陰的冰劍襲向鐵籠。
夏隨錦道:“這籠子是當年沈家堡困野獸用的,堅固耐打得很。”
冰劍碰到鐵籠盡數破碎,心神大亂的劉陵剛要靠近,不曾想腳下一痛,低頭才看見落葉中埋了一排晶瑩通透的細針。他登時四肢失力,跌進了塵土落葉中,這時候夏隨錦再射出幾枚飛針,盡數沒進劉陵的身體。
夏隨錦道:“針上有毒,你失了內力還怎麼跟我鬥?”
劉陵額頭青筋暴起,狠道:“我毀了九龍令。”
“只怕你來不及毀九龍令,薛香藥先毀了。”
手再一鬆,薛香藥滑入鐵籠,如一塊香嫩細軟的糕點吊在一群餓漢中間,只眨眼間衣裙盡被撕碎,凝脂肌膚不著一物。
劉陵霎時咬住下唇,一縷鮮血溢位唇角。他道:
“九龍令藏在我的牌位裡。”
於是,夏隨錦拉住鐵鏈將薛香藥往上提了提,說:“你去拿。”
劉陵手腳無力,趴在地上像蟲子一般蠕動著前行,爬到祠堂前,才勉強撐著站起,掀開兩塊紅布,將其中寫有“沈玲瓏”三字的牌位掰開,中間嵌了一塊黑鐵令牌。
夏隨錦一直抻著脖子看,但只能看到背影,心下焦急,喊道:
“拿來給我——”
劉陵道:“放薛香藥。”
“好說。你將九龍令扔給我,我立馬放人。我以‘仁王爺’的名義發誓,絕不騙你。”
下一刻,九龍令高高拋到空中,夏隨錦用力一提,薛香藥飛出鐵籠,摔到了劉陵的跟前。同時踏風飛起,快若一流星接住了九龍令。
九龍令入手,翻來覆去檢查,玄鐵、九龍銜珠,邊緣刻有繁複升騰的雲紋,頂端綴有一顆內裡墨跡為“大暗”的明珠。
夏隨錦寶貝得捂在心口,感動得險些落淚。
——老天!終於找著了!!
他能跟夏氏一族的列祖列宗交差了!
有臉見皇兄了,不用再奔波算計了。
這時候,劉陵抱住薛香藥,見薛香藥下身盡是汙穢之物,忙脫下外袍裹住,抬頭恰看見夏隨錦咧嘴心滿意足的笑臉,霎時雙目燒紅,白淨的臉皮透出詭異的紅潮。
夏隨錦正喜滋滋地要走,背脊忽地竄上一股涼颼颼的寒意,幸而他反應極快,就地翻滾出幾丈遠,抬頭看見剛站的的地方插入十幾把冰刃。他嚇了一跳,忙去看劉陵,問:
“你沒事吧?”
——問完,他抬手給了自己一嘴巴子。
只見劉陵周身覆蓋著凝結的霜花,抬高一條手臂指著夏隨錦,掌中生出數朵冰雪凝結的霜花,但那隻手掌卻是烈焰灼燒過一般呈現焦黑狀,且焦黑蔓延至手腕、胳膊,不消片刻整條手臂成了一截焦黑的木炭。
劉陵挪動腳步,赤紅混濁的雙目盯著夏隨錦,突然她仰天發出一聲痛苦的困獸一般淒厲又絕望的嘶吼。
夏隨錦明白她這是走火入魔,失去神志了。他心下遲疑要不要出手廢掉她的武功,就在這時劉陵的一隻眼睛有猩紅色蔓延至瞳孔、眼白,然後溢位眼眶,竟凝成了一股鮮血流出來。
然後那顆眼珠子由血紅變為焦黑,似是燒焦了,瞎了。
下一刻,劉陵掌中的霜花化為飛舞的利刃,驟冷風息層層疊疊攀附於利刃上,猶如洶湧的浪潮朝夏隨錦一擁而上。
夏隨錦心下驚駭,一根細針戳進梧桐樹後昏迷的虞芳身上。虞芳迷迷瞪瞪地睜開眼睛,看到這一幕,下意識飛身撲來,擋到了他的身前。
夏隨錦暗道時機正好,忙撒開腳丫子一路狂奔,將虞芳、劉陵等人遠遠拋在了身後。
……
夏隨錦一口氣兒跑下了斷天崖,衝進一家客棧,道:
“一間上房,燒幾道好菜送來。對了,再燒熱水,我要好好兒洗個澡。”
財大氣粗地甩出一錠銀子,老闆忙接住,擦了又擦,才收進袖中。
一頓風捲殘雲,夏隨錦吃飽喝足,愜意地泡在浴桶裡,將九龍令掛在脖子裡親了又親,然後長撥出一口氣,才覺得心裡踏實了。
這晚,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滿腦子都是虞芳哀傷的逐漸黯淡下去的眼神。
“算了,他說不定正在氣頭上,我明兒買點兒吃的玩的哄一鬨他,就哄回來了。”
夏隨錦順了順胸口,閉上眼睛很快睡著了。
翌日清晨,神清氣爽地醒來。
夏隨錦去街市買了幾樣兒小玩具,還買了香甜鬆軟的香糕。這回他挑近路上斷天崖,心想虞芳可能在沈家堡等他,可沈家堡空無一人。
“難道他真生氣了,不理我了?”
心有慼慼然
“應不至於吧,說來……我還不知道他家住哪兒,要是真走了,我上哪兒找去?”
夏隨錦咬了一口香糕,繼續找,然後在沈家堡的祠堂找到被鎖進鐵籠子的劉陵。
這鐵籠子眼熟得很,夏隨錦謹慎得蹲到一旁,打招呼:
“你恢復神志了?”
劉陵緩緩抬起頭,亂髮中一隻眼睛焦黑,用另一隻眼睛瞪著他,吐出一字:
“滾!”
夏隨錦道:“我知道我對不住你,可你淪落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全是自找的。有些話說清楚,沈家堡是匪賊殺的,跟薛堡主無關。沈白露是你的親妹妹,可你是怎麼待她的?還有那位白玲瓏,我猜白玲瓏受過沈堡主的恩惠,才會自願替你去死。嘖,多麼好的人吶,你不知珍惜,還殺了慕容盟主、薛堡主造下無法寬恕的殺孽,要我說,最該死的是你。”
劉陵卻冷然一笑,說:“成王敗寇,但求一死。”
“唉你真固執。其實也很可憐,本來跟薛香藥有可能的,可現下你殺了薛堡主,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就算你僥倖活了下來,你倆也註定無緣了。”
這時,劉陵說:“我沒有殺薛正峰。”
夏隨錦無奈:“不是你,難道我殺的?”
他拍了拍蹲麻的腿,又道:“想活命就自廢武功,不然……誰也救不了你。”
劉陵垂下頭,想到那晚她確有殺薛正峰的打算,但是……
為了薛香藥,終是退縮了。
當然,這些不會有人知道。
夏隨錦離開祠堂,找不到虞芳,嘴裡的香糕微微發苦。他漫無目的地走下斷天崖,茫茫然不知道去哪兒找,便在這時,迎面走來一位藍袍青年。
這青年出現得蹊蹺,像是憑空出現無半點兒徵兆。
青年面容白淨清秀,眉間尚有幾分少年稚氣,嘴角掛著閒雲般散漫的笑。夏隨錦覺得他眼熟,似是在慕容山莊見過,可究竟姓甚名誰,他絲毫記不起來了。
青年慢悠悠地走遠,夏隨錦卻愈加在意,心裡有一絲惶恐不安冒了出頭,怎麼也按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