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隨錦受了打擊,一蹶不振。
虞芳安慰:“都是自家人,沒有便宜外人。”
兩人一騎隨湧動的馬車緩緩駛向青山橋,過了橋,前方斜陽若影,綠樹中樓閣林立。
千府山莊依山而建,紅花垂柳環繞,空山鳥語清新悠然。門前立著一塊石碑,上有龍飛鳳舞兩個大字:
千府
一位青衫人影站在石碑前,樣貌端莊秀麗,唇紅齒白,目似橫波,分明是位女子。
前方蕭慕白先下馬,道:“流霜姑娘。”
夏隨錦揮舞著手臂,跟著喊:
“流霜姐姐!”
眾人齊齊望來
夏隨錦無辜地眨了眨眼,指著自己的鼻子說:“我是虞素素,你不記得啦?”
再眨了眨眼
流霜瞭然一笑,道:“許久不見,虞姑娘長得越發別緻了。”
“比不上姐姐花容月貌。”
這千府山莊他熟悉得很,小時候常跟父皇來玩兒,有時闖了禍、惹了是非都躲在此地避難。山莊裡的小姐沉妝體質特殊,不能外出,時常跟他討要些好玩兒的小玩意,他也樂意效勞,一來二去小姑娘就尊稱他為“哥哥”,也因此他在千府山莊有不錯的待遇。
夏隨錦指著虞芳,害羞地說:“這是我家相公虞芳,你可不能欺負他。”
流霜笑得耐人尋味,道:“好說。”
虞芳的身份要瞞著,思來想去“相公”這個身份最好。
進了山莊,在清心樓歇腳。
夏隨錦、虞芳收拾行李,一扇紗窗外流霜詢問蕭慕白:
“你帶回的那位莫愁姑娘是什麼人?”
蕭慕白道:“莫愁姑娘是我從匪窩救出來的可憐人。她身患重症,我想請示莊主,讓沉妝救她。”
“那你跟莊主說去,我才不管。”
夏隨錦湊到虞芳耳邊,偷偷說:“流霜喜歡蕭慕白,奈何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嘻嘻……”
虞芳扭頭,恰碰到他的嘴唇,忙往後縮。
“躲什麼,他們又看不見。”
夏隨錦卻意猶未盡,再親了親。
莊主傅譚舟閉關修行,莊內大小事宜皆由流霜負責。
“流霜本是流落街頭的孤女,被傅莊主相中帶回了千府山莊,給沉妝做伴兒。莊裡的弟子都挺敬重她,沉妝也喜歡她,可惜……眼瞎,看上了蕭慕白。”
虞芳道:“蕭慕白不好?”
“不不!不是不好,而是太好!”
夏隨錦坐在垂柳下,隨手撿了一截樹枝頂在頭上遮陽,邊走邊道:
“蕭慕白論武學、才情、品性皆是上上等,都說人無完人,可他這個人硬是挑不出一丁點兒毛病。等下,你先別惱,聽我說完!——蕭慕白實在太好,大街上走一走都能惹上爛桃花,因此他的紅顏知己是出了名的多,玉明塵知道吧,武林第一美人;月天心你也見過的,其實那是我姐,這兩個大美人兒見了蕭慕白也得放下身段兒,親切地喊一聲‘蕭大哥’。但我不一樣,我最受不了正人君子那一套,所以多看一眼就覺得厭煩。”
但蕭慕白跟薛成璧很合得來。他覺得“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話說的不錯,只是他是個例外,就愛跟正人君子打交道。
前方有一座石橋,橋下粼粼水波映著一樹紅花。夏隨錦指著繁茂綠樹間一個尖尖角,道:
“你看那兒,是不是有個翹起的飛簷?”
“像是一座樓閣”
“那是沉水閣,沉妝就住在裡頭。你要是站在閣子裡,就能看見這河水恰好環繞了一圈兒,沉水閣在最中間,沉妝只能在這圈兒裡走動,旁人是不能隨意進去的。”
“為何?”
這聽上去像是囚禁
夏隨錦左右看了看,見周圍無人,才敢壓著嗓子說:
“因為呀,她不是人。”
“……”
虞芳木著臉,道:“那是什麼?”
“那是……浮洲山族長的女兒,神人呀!”
他隨手撿了一根枯樹枝,大搖大擺地走到橋頭,立即有一個黑衣弟子悄無聲息地出現。他湊在黑衣弟子耳邊說了些什麼,然後衝虞芳揮了揮手,說:
“好啦,可以進去了。”
黑衣弟子悄無聲息地退下
“我跟他說,我是仁王爺夏隨錦,打扮成這副模樣是為了逗沉妝開心。”
夏隨錦笑嘻嘻地推開沉水閣,大聲喊:
“阿水!出來!——錦哥哥看你來了!”
無人迴應
上等的梨花木書櫃散了架,書本狼藉散落了一地。
夏隨錦:“這是……遭賊了?”
沉妝打小困在這沉水閣不得自由,有時會胡亂發脾氣,急了還會咬人,真是打不得罵不得,幸好有流霜時常陪她解悶兒。夏隨錦曾看不慣沉妝愛耍小脾氣,但設身處地想一想,要換作他被困在這裡十六年呀,十六年,他估計會撞柱子求解脫。
沉水閣有三層,爬上二樓,聽見上面“噼裡哐當”亂響,通往樓上的門反鎖了。他手腳利索地攀上窗戶,大力“哐哐”拍窗戶:
“阿水,是我——你開門,我帶了好玩兒的送你!”
下一刻兩扇窗戶“刷”地開啟,一張滿面淚痕的小臉兒映入眼中,然後是一口哭腔:
“錦……姐姐?嗚嗚,我想出去玩兒……”
“阿水乖,錦姐啊呸——錦哥哥教你更好玩兒的。”
眼前的少女面相算得上清秀,但一雙不諳世事的眼睛靈動天真,十分添彩。
沉妝身後站了一名鼻青臉腫的少年,正哭喪著臉,抱怨:“我怎麼哄都哄不好,你一來阿水就不哭了。明明我陪阿水時間更長啊。”
夏隨錦得意一笑:“江畔,哄人得哄到點子上,不是按照時間長短算的。”
這少年是江家第三子江畔,與沉妝青梅竹馬,去年已定下婚約。
夏隨錦將枯枝遞給沉妝,指著身旁同樣趴在窗臺上的虞芳,道:
“讓這位哥哥開一開眼。”
沉妝拔下簪子輕輕在手指上劃了一下,血滴在枯枝上。
江畔鼓著嘴,嘴裡咕噥著什麼,看上去不情不願。夏隨錦失笑:“阿水都沒說什麼,你發什麼牢騷?”
江畔道:“我替阿水疼。”
“好好好江三少爺,我發誓這是最後一回。”
血滴落在枯枝上。只剎那間,枯枝上像是活物一般將血吸食,然後灰褐的枯皮脫落,露出內裡新生的綠莖;再萌生出嫩葉花苞,綠枝鬱鬱蔥蔥,花苞綻放出潔白成簇的嬌嫩花朵。
——是一枝海棠花
虞芳擰著眉,半晌才緩緩吐出二字:
“聖子”
浮洲山上有這樣一個傳說:百年前蕭氏家主遇上一位從天而降的神人,傾慕其風采,食用靈果與神人育有一子。此子天生異相,有枯木逢春、起死回生之能。浮洲山是蕭氏家主與神人的後裔,族長繼承了神人血脈,生育下的孩子也會繼承。
繼承了這種血脈的人,浮洲山上稱為“聖子”。
十六年前有匪島滅浮洲山,族長身亡,沉妝成了唯一擁有聖子血脈的人。傅譚舟將她困在沉水閣,其實是為了保護她。
卿本無罪,懷璧有罪。
虞芳道:“不是她的過錯。”
“……嗯?”
夏隨錦不懂他為何突然冒出這句話,這時沉妝鬧著要玩兒,扯住他的袖子,他只得先管沉妝,說:
“我在街市上看到好多捏泥人兒的,本想給你捎幾個,可是呀,我挑來挑去沒一箇中意的。”
沉妝急道:“那怎麼辦?”
“我就想著咱們阿水心靈手巧的,捏得肯定比它們好看。你、我、江畔、流霜還有莊主,這麼多人呢,咱們都捏一個泥人兒,捏好了放在一塊兒比比,捏得最好的那個算贏,其他凡輸了的都送贏家一樣東西,你覺得這樣好玩兒麼?”
說到一半兒時沉妝已開心地跳起來了,捧住夏隨錦的臉重重親了一下。
虞芳皺眉
江畔立即受傷地捧心:“阿水,你都沒這樣兒親過我。”
哄好了沉妝,夏隨錦方才離去。
路經一條曲徑,海棠花開得明豔動人。虞芳講述了那個傳說,夏隨錦聽得眉頭挑起,問:
“蕭家家主怎麼跟神人育有一子?他們當中有女的吧,要不然倆男的……就像你我,怎麼生?”
“不知”
“唉真有生子的靈果麼,我也想吃一顆,生個小虞芳玩兒。你看小寶多可愛,我要生個比小寶還可愛的兒子,哈哈天天跟小寶打架,小寶天天哭。”
虞芳還能說什麼,一臉無奈:“……”
海棠花甩到了地上,正要撿起,忽然聽見木輪子滾動的聲音。
“噓!有人!”
正要拉虞芳躲起來,與此同時,沙啞含笑的聲音穿過綠柳傳來:
“是虞姑娘麼?……我聽見你的笑聲了。”
夏隨錦:“……”
他都是那樣笑的,真怪不得他。
曲徑走到盡頭,看見樹蔭下黑衣黑紗的莫愁姑娘。大熱天兒,這莫愁姑娘依然裹著臉,留兩隻笑盈盈的眼睛看著他們,說:
“虞姑娘總是開開心心的,真教人羨慕。”
“不開開心心,難道哭哭啼啼?”
腳下是鵝卵石鋪就的小路,夏隨錦撿了幾片落葉墊著,盤腿坐上去,漫不經心地問:“莫愁姑娘不在房裡歇著,來這兒做什麼?”
莫愁仰頭望向沉水閣,道:“我想去那裡。”
他眼神一暗
“蕭大哥告訴我,沉妝就在沉水閣,她能解我身上的毒。”
“你中了什麼毒?小女不才,曾跟隨神醫修習數月,精通醫術,或可一試。”
莫愁伸出手臂,掀開袖子,露出一截密密麻麻布滿血泡的面板;她又摘下手套,手指烏黑而扭曲,指甲剝落,指尖正在潰爛,上面還有泛白的腐肉。
夏隨錦立即道:“我學藝不精,你還是找沉妝小姐吧。”
這時候清風蕭蕭,枝葉紛雜,光影錯落間兩個人影並肩走來,郎才女貌極為相配。
夏隨錦的眼皮跳了跳,面上一派輕鬆悠然,似是隨口一問:
“莫愁姑娘覺得蕭慕白此人怎麼樣?”
虞芳折了一支荷葉頂在夏隨錦的頭上,甕聲甕氣:“提他做甚……”
莫愁笑聲中應和:“對呀,提他做甚。蕭慕白好如何、壞又如何,跟我又沒有干係。”
“咦這話說得讓人寒心。蕭公子對你那麼好,那麼多姑娘都喜歡他,你就沒動過心思?”
卻聽莫愁慢吞吞說:
“蕭慕白太好,我不喜歡。”
——知己呀!
夏隨錦大有遇上同道中人之感,險些撲上去道一聲“相見恨晚”,當即決定:這個人,他管定了。
枝葉錯落間是蕭慕白俊美如玉的臉。這張臉此時露出錯愕的神色,似是不敢相信所聽到的。
身旁的流霜垂著眸子,聲音發冷打顫,道:
“可惜,她不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