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法。他像倒影子燈一樣,慢慢找著自己想看見的那些畫面,看見了一個普通女人的一生。
沒有護花道人那樣令人羨慕的、從容的過往,姚大嬸這一生很平淡。年輕時,聽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給一個老實巴交的男人,家中貧困,但也尚且能苦中作樂。幾年之後,姚大嬸懷了孕,男人卻死在一次洪水中,之後姚大嬸並未改嫁。
但這時的地方並不在江陵,花珏認不出來,只能猜測後來戰亂髮生,是姚大嬸帶著腹中孩子來了江陵,這也證實了姚非夢是“黑戶”的記錄。
玄龍道:“可以往後一些,直接看姚非夢在的部分罷。”
花珏便順著他的話做了。
許多場景如同走馬燈似的飛快過去,周圍景象破敗不堪,花珏跟在玄龍後面走,若不是認出了不遠處的江口,他有點難以置信這是以前的江陵:“感覺這裡真老,是好多好多年以前呢。”
季節應當是春天。姚大嬸在屋裡忙碌,將油在鍋裡燒熱,炒出一盤金黃膨脹的雞蛋來,端去了桌上。門外忽而奔過來一個小小的孩子,揹著一個布縫的、洗的乾乾淨淨的書囊,進門便喚了一聲:“太太。”
花珏皺了皺眉:“太太?為什麼不叫孃親呢?”
玄龍道:“我以前看書,知道杭州那附近有幾個地方,將母親喚作太太。其他地方,許多人用這兩個字稱呼主家的媳婦,也有人將奶奶或者奶奶的祖輩叫做太太,他們大約是杭州人。”
花珏仔細打量那個洗乾淨了手,乖乖幫孃親端碗筷的孩子,瞧見一張白淨細膩的臉,大眼睛亮晶晶的,嘴唇紅潤,是一個好看得像女孩子的小夥子,已經能窺見長大後那般的動人顏色。大約真是江南水鄉出來的人,白淨水靈,嫩得像剛出鍋的白皮灌湯包,讓人想要咬上一口,十分可愛。
“過來吃飯。”姚大嬸俯身把他抱上寬板凳,給了他一雙筷子,“吃完做功課,然後睡覺,記住了?”
小小的姚非夢乖乖答應:“記住了。”
吃過飯後,小孩子果然聽話去寫功課,搖頭晃腦地背書,而後自己燒水擦身,洗過後爬去了床上睡下。姚大嬸對著床,將燈搬到自己身邊,一針一線地做著繡活,一直做到深更半夜。睡幾個時辰後,天方雞鳴,姚大嬸便將床上熟睡的孩子喚醒,給他揣了提早一天烙好的大餅,鼓勵他去私塾中。
小姚非夢眨巴著眼睛:“太太,你可以送我去嗎?”
“自己去,不嬌氣,咱們窮人家的孩子嬌氣不得啊。”姚大嬸摸摸他的頭,“寶寶走罷,先生誇你呢。”
花珏想跟著小姚非夢一併走出去,至少看一看他當年上的私塾是什麼樣子,他那些如今已經慘遭殺害的同學又是否有什麼仇家,但他踏過院前的小石階後,便被玄龍拎著後領子往後提了提——前面一片灰色,像是深不見底的死水。
他們居然就走到了這幻境的邊緣。
還是說,姚大嬸的這一生便被禁錮在這方寸間的小院子裡呢?
前半生希望兒子平安長大,有前途出息,自己成日對著等做繡活,直到腰再也直不起來。再過幾年,白髮人送黑髮人,她也仍然坐在同樣的位置刺繡;她要活下去,不過變成了孤獨一人。
花珏同玄龍看了又看,日子像流水一樣過去,甚而透出一樣千篇一律的無聊來。即便是成長經歷相似的花珏也覺得有點奇怪:“他們住在這裡沒什麼鄰居,也不見姚非夢帶小夥伴回家。我那時在學堂裡,隔三差五就帶人回家,奶奶還會做糖餅給我們吃,我們不來的時候,奶奶就出去玩了,管也不管我的。”
玄龍微笑道:“人與人不同,咱們奶奶活得通透,為你過活,也為自己過活,但是旁人未必有她通透。”
花珏扁扁嘴,開玩笑地道:“你倒不如說奶奶不寵我,對我不上心。”
過了一會兒,他又喃喃道:“天下父母心,其實是一樣的吧。”
花珏不勝唏噓,在姚家的小院子裡找到一塊石頭,夠他和玄龍並排坐。一日一日重複的生活過完後,姚非夢也慢慢長到了十四歲。
也就是這天,每天清晨便出門上學堂、不給花珏任何跟蹤機會的姚非夢,生病在家中休息了一天。小少年發燒,燒得兩頰通紅,在姚大嬸給他煮藥時奮力爬了起來,忽而道:“太太,我不想上學了。”
“你說什麼?”
“我說我不想上私塾了。”姚非夢的神情明顯瑟縮了一下,聲音燒得有些嘶啞。他的眼神最初是緊張,看姚大嬸沒有出聲,便開始慢慢轉為期待和懇求,希望母親能夠同意他說的事。“我……我不上學了,我去跟別人做工,當木匠,可以嗎?”
“當木匠……當木匠是什麼活,讀書人是什麼活,你說不讀便不讀,掂量過輕重嗎?”
姚大嬸終於出聲了,似乎是終於反應了過來,她從爐子邊陡然起身,聲音不自覺也提高了許多:“為什麼不讀書?你這個小王八蛋,你這個……”她的聲音也顫抖了半晌,聲音急轉,尖銳得讓人耳膜發痛,“你是要氣死我啊,你這個不肖子孫!”
嘩啦一聲,藥罐子稀里嘩啦地摔碎了。姚大嬸不說話了,蹲下去收拾瓦罐燙熱的殘渣,邊收拾邊抹眼淚。姚非夢渾身通紅,手足無措地呆在床上看了半晌,掙扎著起身想要去幫自己的母親,卻被一把揮開:“滾回去,你要是不讀書,以後都別想進這個家門。”
姚非夢神情驚愕,大大的眼睛裡泛著因熬夜和病痛引起的血絲,最後汪出一汪淺淡的淚水。他默默地爬回了床上。
一夜無眠。
第二天,姚家卻再遇見了一樁事。起因是姚大嬸做好了一批繡鞋,賣去城東的一戶人家,但對方收倉的老闆想要壓價,堅持說姚大嬸用的線是最粗劣的麻絲,過一道水便崩開針腳,威脅說要上報官府。
對面人多勢眾,欺負的便是姚家只得一個婦女,一個還在唸書的孩子。姚大嬸知道胳膊擰不過大腿去,只能跪在地上,祈求對方將應有的一點錢給她,但對方來了姚家的院落中,只大肆嘲笑了一番,開了些惡俗下流的玩笑,而後丟給姚大嬸幾枚破舊的銅錢,揚長而去。
姚非夢躲在門後目睹了這一切,瑟瑟發抖。姚大嬸不復前一天罵他的嚴厲,好似一切都沒發生過一般,只溫聲道:“沒事,沒事,太太這就給你抓藥去,你回床上歇著。”
晚上姚大嬸回來,坐在床邊給姚非夢搗藥。細瘦的少年背對她,肩膀聳動,淚水慢慢浸溼了枕頭,眼睛早就哭得腫了起來:“我……唸書,太太,我明天就回私塾。對不起,昨天的話,我再也不說了。”
姚大嬸慢慢搗著藥,欣慰地道了聲:“乖孩子。”而後將藥送進鍋裡熬煮,自己背過身去默默擦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