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那一年鬼谷的桃花嗎?那一年——”漢堯生轉過身來比劃了一下,指到膝蓋的位置“你才這麼點”
那一年,正巧是桃花盛開的時候,滿山滿谷的逃花,飄下來跟下雪一樣,尤其是鬼谷裡的桃花,腳下堆積的花瓣都能把人淹了了。
“那一年我剛隨師傅回教,師傅去見老教主,而我留在了山下,誤打誤撞的走到了那桃花谷裡,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多的桃花,被風捲著迎面撲來,而當我再次睜開眼時,卻看到了你,小小的整個人都埋進了桃花堆裡,跟雪底下鑽出的白狐一樣,只不過這雪卻是粉紅色的。”五十年前初次相見,一個是神智未開的幼童一個是初來乍到的毛頭,一個被桃花迷了眼,一個被桃花埋成了堆,一個警惕以對一個溫言哄勸,當真是巧合奇緣。
“你當時還小,估計是不記得了,當時我可是廢了好大的力氣,才把你從那漫山漫谷的桃花裡抱出來,你卻不領情,還狠狠的在我臉上抓了幾道。”漢堯生摸著自己的臉,似乎又想起當年的好心被當成了驢肝肺的感覺,一張臉上顯的哭笑難辨。
我端起酒杯的動作一滯,隱約似乎記起了什麼,那一年我揹著周圍的人,偷偷溜下山,在那漫天桃花裡迷了路,卻不想竟在那裡遇到了漢堯生,只不過他當時也比我大不了多少,這一下迷路的由一個變成了兩個,最後還是漢堯生放了求救的訊號,我二人才得以從那漫天的桃花中走出來。
漢堯生繼續說著“第二次見到你,先教主正在為你挑選護衛,我本是陪著師傅來觀禮的,可偏偏先教主最後卻向師傅要了我,於是從那天起我就成了你的護衛……”陰差陽錯結成的緣分,一個點的孩子成天追在另一個孩子後面,還是漫天的桃花飛舞,只不過這一次卻再也沒有人迷路了。
一年年的過,少年長成了人,這一次依舊是漫天漫古的桃花,只是孩童換成了少年,而毛頭變成了青年,一個冷言無語,一個文雅非凡,在萬千桃花裡,卻是難得的寧靜和諧。
“那一年,我奉師命下山歷練,可回來的時候你卻因為修煉九火的緣故變的冷冷淡淡,不過我邀你去看桃花,你還是去了,只不過卻不再和我說話了……算起來有四十年了吧——”漢堯生背對著我,看著眼前開的豔麗的桃花,眼神有些迷茫。
我停下倒酒的動作,似乎也跟著他回到了當年——
“後來,你下山,我在山上一等又是兩年,兩年之後你回來了,這一次你不再沉迷武學,甚至把劍也封了,整個人似乎變了一個樣,將諾大的天音廣擴殿建成了如今的模樣,金碧輝煌,紙醉金迷——”
“我邀你去喝酒看花,你依舊去了,談笑風生,卻迫的我將好好一套劍法弄的面目全飛……”
“我次次邀你看花,你次次都去,於是我就次次邀你,只有你我二人……”
“別人都道你我二人情意深厚,哪知我只是怕你寂寞而已,我怕這世間終究讓你厭煩了,你會一去不返。”
“所以你要練武,我為你搜集天下武學,你要下山,我為你守著幽冥教,你要世間珍奇帝王享樂,我為你開殿建園,遍尋天下珍奇美色……”
“可是——”漢堯生聲音一頓,聲音變的嘶啞起來“你終究還是走了,消失的無影無蹤,無論我派出多少人,也找不到你半點訊息。”
漢堯生捂住臉,低低的笑了幾聲,廢盡了千般手段,終究還是留不住,心存饒幸派人去找,卻如泥牛入海沒有半點漣漪,坐立難安,輾轉反側,金玉難嚥,等了一年又一年,可還是沒有訊息——
“你突然失蹤,我強壓下訊息,派人全力尋找,可終究還是沒有找到,教裡出了問題,我只能帶著舊部離開,為你儲存實力,無論你回來於否,這幽冥教畢竟是你閤家的東西,我在一日,自然要替你守一日。”
“武林人聞風而起,意圖藉機將幽冥教連根拔起,我怎會令他們得逞,我將他們困在鬼谷裡,他們沒有一個能出的來。”
“後來……”
漢堯生一樁樁一件件的說,我一樁樁一件件的聽,每他說一句,我便在心底問一句——
“值得嗎?”
“值得嗎?”
“值得嗎?”
……
漢堯生深吸一口氣“三十年,我每每照鏡,都知道自己老上一分,我既擔心你真的出了什麼意外,卻又不敢想你真的是不告而別,我既希望你安然無恙,自得快活,又怕你冷暖不調,衣食不周,我甚至不知道究竟是找到你好,還是找不到的好,然後,假如你有一天回來了,會還記得我嗎?”漢堯生緩緩撫摸著自己眼角的細小皺紋,望著天空,一隻梟鳥鳴叫一聲遠遠而去。
這時的我再也舉不動酒盞,只感覺那杯中的酒重有千金。
有一點漢堯生所料的不差,當年我突然決定下山去,何嘗不是過厭了生活,想去找些什麼,只不過卻讓我陰差陽錯的找到了酒仙頭上,喝下了那讓人一夢三十年的醉長生,再次醒來時卻已經物是人非,宛然兩世一般。
漢堯生還是沒回頭,他背對著我,我側對著他,桌面光滑整潔,卻是歷年久經使用的東西,此處,漢堯生定不是第一次來。
此處也定非偶然形成,炎炎夏季,早過了桃花盛開的時候,怎會有眼前這漫漫桃花,更怎會有——和鬼谷當中一模一樣的石桌石凳,又怎會連擺放的東西都還是那一套雨過天青的翡翠杯。
“咳咳”漢堯生突然扶著桃花樹躬起身子,我一驚,忙起身上前。
“怎麼了?”伸手握住其手腕,診視起他的脈象來。
漢堯生又咳嗽了兩聲,笑著擺擺手“無事,只是酒喝多了。”
我又狐疑的探測了一下他的脈象,發現並無異常,才放下心來。
漢堯生轉過身去,似乎要回到石桌那裡,卻是腳下一個踉蹌,險些跌在地上,我一見,哪還不知道出了問題,這次再握上脈搏,卻是脈象雜亂,明顯是情緒激化所至,五肺皆有所傷,內息更是一下變的紊亂不堪,橫衝直撞。
我一驚,趕緊將一絲內力注入漢堯生體內,這才勉強將那紊亂的氣息壓制下去,導引入原來軌道。
“你到底在搞什麼?”
漢堯生苦笑一聲,溫言說道:“只是一時情緒激化而已,不必如此緊張,調理一下就好。”
五十多年舊事,積壓了三十年的焦躁擔憂,一朝破堤而出,即便是神人也控制不住吧,漢堯生笑的越發苦澀,心裡頭的恨啊怨啊,還有那隱忍了這麼多年,埋在心底的情絲,隨著那舊事全都爆了出來,就好似潰了的堤壩,輕易的將一切擊的粉碎。
我看著這樣的漢堯生,再也壓不住心頭的苦澀,嘆息一聲,終於還是問出了口“值得嗎?”
“這裡是我按照當年鬼谷的樣子造的,這地底下是寒泉,是以這裡的桃花開的比別的地方都長,只是花期太長,就結不了果子了。”
“值得嗎?”
“你看那邊那棵桃樹,像不像當年那棵,我記得那時候你可是緊緊的抓著樹幹不放,害的我廢了好半天的勁才把你弄下來,難道我當年長的就那麼像壞人嗎?”
“值得嗎?”
“哎!這麼多年都過去了。”
“值得嗎?你告訴我值得嗎?”我再也忍不住,這個人究竟要將我的問題忽視到什麼程度?我使勁的搖晃著漢堯生,似乎這樣就可以得到我想要的答案。
漢堯生抬起頭來,深吸一口氣,隨即重重吐出,幾乎以我聽不到的聲音說道:“三十年都已經過去了”值得嗎?有什麼值得不值得、,三十年都已經過去了,他這一生還能有幾個三十年,值不值得重要嗎?
漫天的桃花飛捲過來,吹的我迷了眼,迷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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