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聯絡了房產中介的人來看房子了,他們後續會來做評估給個價錢。但是不要抱有太高的期望。”林雪遲說:“那房子至少也有四十年了,租出去的可能性比較大,但是有沒有人會買很難說。就算有,價錢也不會很高,說不定還不夠給你買塊墓地。”
病床上的老人奄奄一息,似乎並沒有聽清楚他說什麼。
林雪遲拉了張椅子坐在他旁邊:“接下來還有一些法律的檔案需要你簽名的,趁你活著的時候籤最好,不然死了還要附加流程會很麻煩。我也是第一次做這些事情,你就體諒一下吧。”
護工站在旁邊看著,對這個面冷的年輕人心有慼慼。聽到後來她實在是聽不下去了,找了個拿藥的藉口離開了房間。
老人勉強抖開眼皮,視線好不容易聚焦在林雪遲身上,他罩在呼吸面罩下的嘴巴張了張,最終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林雪遲想替他擦了擦額頭上的虛汗,手剛碰到氧氣罩,老人猛地把頭扭過去,像是不願意觸碰一樣。林雪遲停在半空中的手只好訕訕然收回來。
“我有一件事正好想問你,我一直沒想明白。”林雪遲問:“你還記得一個叫K.K的警察吧?舊金山警署的外勤隊長,曾經經手過你的案子。”
老人皺了皺眉,有點迷茫:“誰?”
“Kyle Klum,不記得了嗎?沒有他你現在可能已經死在監獄裡面了,對自己的恩人總該有點印象吧。”林雪遲從手機裡調出照片給他看:“三年前,你準備做心臟搭橋手術的時候,是你讓他到酒店來教訓我的,對吧?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你這麼想讓我死?臨到了,你還會惦念惦念媽媽,卻一定要我死?”
“我不記得這個人,咳咳咳咳……”老人低聲說。
“是嗎?那要不然他怎麼會找上我?”林雪遲反問:“難道還是他自己想殺了我嗎?他可是自己說要替你來教訓教訓我的。”
“胡扯!”老人瞪了他一眼:“我……我壓根……沒見過他。”
林雪遲湊近他:“你當然見不到他了,因為他死了。善惡有報,他這個混蛋終於被人殺了。你不怕嗎?你傷害過這麼多人,害死了我母親,你就不怕終有一天自己也會被人傷害?你怕的吧?你怕我會報復你,所以你想殺了我?是這樣嗎?”
老人拼命搖頭,他掙扎著抬起手想拍拍自己的孩子,但是力道只能算是碰了碰:“我……我沒有想過……殺你……從來……從來沒有……你媽媽……你媽媽也沒有……”
他想說他沒有想過害死林簡。林雪遲意會,見他面色灰敗頹唐,但不像是說謊的樣子,也有點猶豫。K.K是沒有動機要殺他的,他們之間不存在真正的利害關係,總不可能因為瞧不起他專門上門找麻煩,那就只有Oscar認識這個警察,只有Oscar有可能讓K.K來找他。
林雪遲曾經日日夜夜擔心Oscar會把他打死,但他也知道Oscar只是習慣以暴力換取服從,換言之他只是要人聽話並且敬畏他罷了。這和故意把人置於死地的性質完全不一樣。所以當K.K出現在酒店的時候林雪遲很詫異,虎毒還不食子,我到底做了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情要讓你這麼想殺了我?他萬念俱灰,在絕望過後又產生了恐懼和痛恨,尤其是在殺掉K.K之後,他想,今天是K.K那明天呢?會不會還有別的人想著要威脅自己的生命?他可不想白白為了這樣的父親死掉。
他恍恍惚惚地在腦袋裡整理這些雜亂的想法,這時候手機響起來。
來電顯示——喻江。
林雪遲只好接起來:“喂。”
喻江聲音略帶嚴厲:“你在舊金山?”
林雪遲知道瞞不住他:“嗯。”
“為什麼不跟我說?”
林雪眉扶額:“你還在生病。”
喻江嘆息:“他現在怎麼樣了?”
林雪遲迴頭看看半夢半醒的老人:“快不行了,吊著最後一口氣。”
“你想殺了他?”喻江問,語氣稀疏平常。
林雪遲一怔,本能地否認:“我沒有……”
喻江並不驚訝:“你還沒有,但是你想。殺了他,你才能平復自己這幾年的痛苦,才算是真正戰勝了他,你覺得自己需要這樣一個儀式對吧?從俄底浦斯開始弒父作為極具象徵意義的儀式,兒子戰勝父親以證明自己成長,你打算一個人完成這個儀式嗎?”
“我……還沒想好……”林雪遲抿著唇,破罐子破摔道:“反正我已經殺過人了,殺一個和殺兩個有區別嗎?是他先要殺我的,是他讓人來殺我的,我只是為了保護自己!”
喻江在電話那頭沉默了。
林雪遲為他這樣的沉默戰慄,他嘴唇發抖:“你也覺得我是殺人犯對不對?你覺得我不正常?我想殺了自己的親生父親,說不定我是殺人殺習慣了,以後還會殺別的人……”
“雪遲。”喻江打斷他:“這就是為什麼我希望你跟我說這件事。你自己是不能下這個決定的,那你為什麼不能來跟我商量呢?你明明是在害怕的,你怎麼不跟我說呢?”
林雪遲紅了眼睛,委屈道:“我最害怕的是你討厭我。”
喻江似乎沒料到他會突然這麼說。他笑起來:“我愛你,這一點永遠也不會變。”
林雪遲抽了抽鼻子:“我也愛你。”
良久,喻江說:“如果你真的要這麼做,我不反對。相信我,在弒父這件事上我的接受程度遠比你想象中更好。現代道德體系雖然嚴謹但缺乏了很多古老的儀式感,難免也就有違揹人性的地方。兒子對父親的崇拜和殺欲都是正常的,作為一種非常原始的圖騰是印刻在所有雄性動物的心底。很多男孩子在成長過程中都會有這樣的想法。”
“但是……但是……殺了他我會不會就變成了他?”
喻江一針見血:“殺了他會不會變成他不一定,但不殺他你就永遠不能戰勝他了,如果不證明這點,你覺得你以後還會不會用其他人來證明你並不弱小?如果其他人可以證明,殺了K.K之後為什麼你還沒有放棄殺他的想法?這也是你急匆匆跑到舊金山的原因,對嗎?你要確定他活著,你要儘可能在他活著的時候完成這件事。”
林雪遲不說話了。喻江說:“雪遲,你的目標一直就是他。K.K只是一個替代品,殺了K.K你的確戰勝了他的一部分,但K.K不是他,以後多少個替代品都不會是他。”
林雪遲不可置信:“你很希望我殺了他?”
“是的,作為你的伴侶和父親我的確是這麼想的。”喻江大大方方地承認:“Oscar Colllins不是我的什麼人,對我而言,他的存亡只和你有關係,如果他死了對你有幫助,那我就希望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