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如悔微微靠著窗,皎潔的臉龐被月色籠罩在裡面,一雙眸子裡映著淡淡的夜色,叫人讀也讀不透。
“蕭雲朔,我可曾告訴過你我的身世?”
蕭雲朔一下子不知該怎麼回答,卻見他好像不知自己存在一般,自顧自繼續說了下去。
“我的母親是漢家名門,與政敵的兒子私奔後被孤竹大汗擄掠,她的愛人被折磨致死,她也遭受凌辱而有了身孕。可惜孩子還未生下,她就被大虞贖了回去。她生了孩子後便發了瘋,給這個孩子取名叫‘如悔’,每天對著他詛咒詈罵,像個潑婦一般,完全失了大家閨秀的樣子。在那孩子四歲的時候,她不堪折磨,跳井而死,這個孩子就眼睜睜地看著他母親跳井自盡,恬不知恥地苟活了下來。”
蕭雲朔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有靜靜地聽他講。
“母親死後,她的表妹不忍心見這個孩子餓死,就從家裡搬到了林間小築,一個人照顧他,還請了師傅教導他琴棋書畫、文武韜略。也許是上天垂憐,這個孩子後來遇到了傳說中的仙道無憂子和神僧無相大師,於是三人結成忘年之交,過了一段閒雲野鶴般的日子。”
蕭雲朔可以想見,當年的楚如悔是怎樣快樂的在山間漫遊,在一僧一道的陪伴下參透世間百態,天機玄妙,在禪理和仙道的幫助下慢慢撫平童年的陰影。
也許,那是他這輩子最幸福的一段時光吧?
“可是好日子總不會持久。”楚如悔繼續講下去,“大概就在他十歲生日以後不久,這表妹的家族忽然被人陷害,慘遭滅門,這表妹也就沒有辦法再在大虞待下去,只好帶了這個孩子,喬裝打扮,倉促逃往孤竹……”
“等等!”蕭雲朔忽然出聲問道,“你說你乳母的家族被滅族?我記得你的乳母好像是姓杜對吧?難不成,她是東海杜氏的子孫?”
東海杜氏在蕭雲朔父兄的時候是與琅琊楚氏、蘭陵戚氏鼎立的一等大族,後來在戚肩輿的陰謀之下被構陷了欺君叛國的罪名,因此誅連九族,東海杜氏也就從此消失在大虞的歷史中。
“乳母正是東海杜氏的遺孤,閨名喚作蘭若。”
“杜蘭若!”蕭雲朔記得小時候常聽人提起,東海杜氏有一個女兒天生俠骨柔腸,智勇雙全,雖是脂粉紅妝,卻是巾幗不讓鬚眉。
“這麼說,你的母親是……”蕭雲朔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楚如悔仍是平淡的語氣:“母親姓楚,閨名喚作岫薇。”
蕭雲朔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如果不是楚如悔這個人站在他面前,他死也不會信,那個人稱“沂南第一才女”的楚岫薇居然會有一個兒子在人世上!
在大虞境內,幾乎無人不知琅琊楚岫薇的芳名。據說她五歲就讀完了《左傳》,七歲就有詠絮佳篇傳唱東南,十三歲的時候更是以傾城之貌和絕世之才名冠天下,人稱“氣質如蘭,才華比馨”。只可惜天愛其美,讓她在十八歲那年入井尋月而死,以致至今仍有傳說,在月明星稀的晚上,可以在水清如澄的井口看到楚岫薇白衣如仙,伶俜孤影,迎風獨立……
“這麼說……你母親的愛人就是……”
“戚家長子戚伯文。”
蕭雲朔一下子明白了,為什麼這段真相會被掩蓋起來,為什麼關於楚岫薇會有那麼美麗的傳說,以及為什麼,明明是這麼大的醜聞,戚太傅卻沒有趁機向琅琊楚氏落井下石。
“不過,說不定你真的是戚伯文與楚岫薇的骨肉啊,也許在高莫以前,你母親就……”蕭雲朔幾乎是在自我安慰一般地辯解。
楚如悔微微搖頭:“不可能。戚伯文與他父親不同,雖然母親願意捨棄名分與他私奔,他卻是個謙謙君子,無論如何不肯在明媒正娶之前與母親同房。”
蕭雲朔也知道自己是在自欺欺人,也就不再爭辯,閉了口聽他說。
“到了孤竹以後,高莫自然不肯認這個莫名其妙的兒子,杜娘無法,只得下跪磕頭求他,最後高莫提出三個條件,如果我可以做到,就准許我們兩人留在孤竹。”楚如悔見蕭雲朔不再提問,就繼續講了下去。
那老豺狼提出的條件,絕對是刁難人的!蕭雲朔心中憤恨,卻不想打斷他。
“第一,平復符離漢人的動亂。第二,趕走騷擾邊境三年的契人。第三,治理黃河水災。”楚如悔悠悠道出,似乎在回憶往事。
“什麼?開什麼玩笑?你那時才十歲啊,這怎麼可能?”蕭雲朔不禁拍案而起,怒不可遏。
楚如悔見他激動,反安慰似的一笑:“漢人動亂主要是因為新制不穩,只需制定一個適宜的新制便可。契人騷擾是為了逐水放牧,我為他們尋了新的牧場也就好了。至於黃河的決口,幸好我小時候讀過些古人的記載,依法炮製也就是了。”
雖然楚如悔說得雲淡風清,可是蕭雲朔知道這事絕沒他說的這麼簡單。就算有了適宜的新制,胡漢敵對如仇,怎麼可能和平接受?那契人本就不講理,不在馬背上打服了他們,就算有新草場又能怎樣?黃河決口自古就是歷代難題,怎麼可能按照書上寫的做就能解決了?
蕭雲朔彷彿看到一個十歲的孩子,一邊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一邊在昏暗的燭火下推敲制度。然後畫面一轉,還是這個十歲的孩子,帶著一身傷無力地回到帳裡,一邊還要預備第二天的殺敵方案。接著大水滔滔而過,渾濁的泥沙糊了滿頭滿臉,冰冷的水中微微顫抖的身子緊緊抓著木樁,一邊指揮著比自己大一倍計程車兵搬運沙石,築堤洩洪……
蕭雲朔不忍心再想下去,只得換了故作輕鬆的語氣:“如悔做完了這些事,高莫那老豺狼一定嚇了一大跳吧!”
楚如悔面色不動,仍是淡淡講來:“此事之後,高莫便假意慈愛起來,一邊說他當年如何為母親的才貌傾倒,一邊賭咒發誓要把孤竹傳給如悔,希望如悔可以幫他好好治理國家。”
小人!卑鄙!無恥!下流!
蕭雲朔忍不住在心裡把高莫這個老豺狼罵了一萬遍還不解恨,甚至在腦海中邪惡地幻想著把他衣服扒乾淨塗滿蜂蜜吊在樹上讓蜜蜂蟄死的情景。
“如悔自然知道他不過想利用我而已,我也早就不再期待什麼親情。只求這一個汙穢之身能為蒼生做些什麼,便是受再多的苦,我也心甘了。”
蕭雲朔聽了這話,心裡不禁一疼,一伸手握住持著酒盞的手,定定地注視著他:“別這麼說,至少在我心裡,你永遠是最乾淨的。”
楚如悔從窗外收回了視線,看了看他,微微一笑,抽了手出來,挑了挑搖曳的燈花。
“乾淨也好,汙穢也罷,人死如燈滅,一切都不過是幻相。既是幻相,也就沒什麼好執著的,早晚都是死,不如早死,也少些煩惱。”說著盡了一盅酒,又倒滿了一杯;一杯飲罷,又倒了一杯。
“既然一切都是幻相,那麼這‘一切都是幻相’本身呢?難道不也是幻相嗎?如悔既說不要執著於幻相,為什麼又偏偏執著於這句話呢?”蕭雲朔不願見他如此落拓,便用了清談的方式問他。
誰知清談無雙的楚如悔此時卻只是淡淡一笑:“人生在世,就算堪破了一切,也總有情所不能忍的。明白了就能放下了麼?若真是明白了就能放下,又怎會有這紅塵煩擾?”
蕭雲朔沒了話,只看著楚如悔自斟自飲。過了一會兒,終於又說了一句:“就算一切都是幻相,我總相信有一樣是真的。”
楚如悔不說話,只擎著盞歪頭看他。
“自己的本心。”
楚如悔一愣,擎著酒的手半天沒有動。
蕭雲朔猛喝了一口酒,索xing把話說了出來:“如悔,我的本心你是知道的,你的本心,你知道麼?”
楚如悔放下酒盞,輕輕地垂了頭,沉默了一會兒,又一杯杯自斟自飲起來。
人世間有些話最是難講,要麼同時挑明,皆大歡喜;要麼就都不說,彼此心知肚明,也還可以勉強挨著。怕就怕一方挑明,一方卻不接了,只留下那一個進也不敢進,退也不捨退,只好夾在中間,左右為難。
蕭雲朔等了許久,見他一直不說話,心裡急躁得不行,剛才喝下的酒倒似都變了火,燒得五臟六腑全是燥熱。他起了身,奪了楚如悔面前的酒:“別喝了,早點睡吧,我回去了。”
卻不料楚如悔一把按住他的手,低頭不語,卻沒有放手的意思。
“如悔,你再喝要傷身了,別忘了,你的傷剛好——”
蕭雲朔話講到一半,卻忽然發現楚如悔醉紅的臉頰如嬌豔的芙蓉,飛揚的散發似挑起的春夢,遊移的目光嫵媚如絲,直撩撥得人心裡發狂。
如悔……
左手仍被按在桌上,他右手一攬,將那人抱入懷中。
“是你自己留我的,可不許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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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回有H,清高者請自覺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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