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親戚知道他這點本事就在京城招搖撞騙吃香喝辣,張子蕭那樣還有些本事的反而縮在祠堂裡閉門思過,還不得氣得一口血吐出來——想到這,不知道怎的他又覺得高興了些,掀了窗簾子往外看,這才發現與樓痕對話之間,馬車已經駛出避暑山莊,逐漸出了皇城城門…… 馬車經過之前他住過的那家客棧,大雨之中,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客棧中走出一晃而過,那人一身講究的錦衣袍,腰間掛著一隻紫毫,腰桿挺直,身形高大…… 分明像是他那個此時應該龜縮在祠堂裡念心經的兄弟張子蕭。 “咦?” 張子堯微微瞪大眼,片刻之後,他狠狠地揉了揉眼,再定眼一瞧,客棧前面哪裡還有什麼人,只有一群老少婦孺擠擠攘攘地站在屋簷下躲雨—— 張子堯長長鬆了口氣,心中暗道晦氣,總覺得是自己夜長夢多,這會居然出現了幻覺。 也是。 張子蕭怎麼可能跑到這地方來? …… 就像是樓痕說的一樣,這會兒大概真的是因為提前做好了防澇準備,城內街道積水不像是上次那樣嚴重,車馬尚可通行,人披著蓑衣也是行動自由……雖然街上寥寥數人,街道兩旁建築地震破損之後又泡在水裡慘不忍睹,但是總體情況並不如想象中那樣蕭條—— 尤其是朝廷搭建起來的那些臨時棚子,這會兒大約是早膳時間,大多數棚子都滿滿的排著人,人們伸著腦袋等隊伍最前端計程車兵一個個發粥發糧,臉上雖有不耐,卻也尚可接受的模樣。 張子堯撇開方才片刻幻視帶來的煩躁,努力將此情此景記在心中,琢磨著一會兒要放進畫裡。 馬車進了城沒一會兒就停了下來。 車門被人從外面開啟,外頭的侍衛舉著把傘畢恭畢敬地候著了,而三步開外的地方便是一個早就搭建好的長長的棚子——棚子裡沒有人在發粥,也沒有擁擠的難民,只是放了幾張拼湊在一起的桌子,一群官兵在眼巴巴地等待著……棚子就搭建在路中間,正面對著爛磚破瓦的街道以及幾個臨時粥棚,在這到處溼漉漉的地方,難得找到這麼一片還算乾爽的地方。 見了樓痕跳下馬車,那些等候已久的人紛紛站了起來,一名士兵打扮的人手中抱著個木箱湊了上來,當樓痕走進,士兵開啟木箱給樓痕看了一眼,後者瞥了一眼木箱裡的東西,只是點點頭淡淡問了句:“都收齊了?” “回王爺的話,都齊了。” “一封不少?” “一封不少,除卻其中一位叫李四的——” 那名士兵湊到了樓痕身邊低語,樓痕微微蹙眉後,又迅速鬆開,點了點頭。 張子堯跟著伸長脖子看了眼,發現那木箱子裡全是一封封糊好的信件,大約是之前說過要連同災後圖一塊兒遞給邊關將士的家書……看到此景,張子堯終於開始有些緊張,繃著臉看著樓痕吩咐那些人將準備好的長畫卷在棚子下那幾張長桌子展開—— 那畫卷的長度看得張子堯一陣暈眩。 只覺得今兒個不搞出個“清明上河圖”他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來畫畫的。 待樓痕吩咐人拿過彩墨,張子堯更是想要咆哮:清明上河圖就算了,還他孃的要上色! 加錢! 必須加錢! 內心咆哮著,黑髮少年表面上卻是老老實實,一副“王爺準備得真周到”的虛偽嘴臉在士兵的引導下緩步挪至畫紙更前,在畫紙跟前站定了,掃了眼正對面街道那些殘破得分外個性的建築和建築裡三三兩兩站著好奇往自己這邊看的高矮胖瘦各不同的吃瓜群眾—— 不用多看幾眼。 只是一眼張子堯就覺得自己根本畫不出。 然而事已至此,壓根是騎虎難下,只能慶幸早些年被爺爺摁著腦袋在畫紙上勉強學了些建築的畫法,稍稍定下神解下腰間點龍筆,筆尖在墨上輕輕沾過—— “那是誰?” “畫師。” “我認識他,先前在牆上畫了歪瓜裂棗猴的那個,那些猴兒從廢墟里搬出不少好東西。” “啊,就他啊,我當時不在,後來聽二麻子同我繪聲繪色地說過了一遍——居然這麼年輕?看著還是個孩子。” “是啊是啊,後來被王爺接走了,咱們就咱也沒見過他——今兒個怎麼又出來了?他又畫畫?畫的什麼?還是猴子麼?” “嗨呀,你們都不知道吧?王爺專程將他請過來,給我們這些將士家屬畫畫像呢——我聽說,這畫好的畫,過幾日便由王爺親自護送送到我兒手裡了!我兒也有三四年沒同家裡人見面了,也不知道他還好不好……” “啊,方才將我喚過來的那士兵大哥也是這麼同我說的……呀,真是,也不早說,這些年倒是胖了些,也不知道我夫君看了會不會笑話我?” …… 街道對面那大雨都掩蓋不住的討論聲傳進張子堯耳朵裡…… ——今兒個畫的不是猴子,是和猴子也沒多大區別的人。 ——那位大娘,你兒能不能從一堆猴子人裡準確地找出哪位是他親孃,那就要看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孝敬您了。 ——至於那位嚷嚷著自己變胖了的小娘子,你夫君笑不笑話你我是不知道,至少我知道檢驗你們是不是真愛的時候到了,樂觀點,反正都是火柴人,火柴人才不分胖瘦……而且我覺得你夫君或許根本認不出那隻火柴人是你? …… 張子堯在心中默默回答對面那些人的疑惑,表面上從容淡定似在認真作畫,其實心理活動頗為豐富,只是他在心中瘋狂與對面街道人們對答如流的同時,手中的筆倒是沒停下來——一道道的墨線在畫紙上暈染開來,稍加勾勒,簡單的建築便有了大概的輪廓,點龍筆沾上黑墨,在畫卷上方輕輕一撒,墨點猶如雨滴般灑在潔白的畫卷上…… 那墨點彷彿有了生命一般自行擴散,成為一道道雨痕,落在簡單勾勒出的青石磚街道上。 張子堯用了一些時間將這些簡單又零碎的東西新增好。 畫卷上長長的一排殘破建築,勉強也將街道的原貌還原,未誇張也並未刻意隱瞞真實情況,粗略一看,倒也像是這麼一回事……張子堯繪畫期間,樓痕曾經走過來看過,看了眼畫紙上的成品,也沒說畫的不咋地,只是輕聲問張子堯累不累,需不需要歇一下。 張子堯搖搖頭,勉強扯出一個微笑道:不需要。 同時心想,等我畫完那些人,估計王爺您就該想問我需不需要入土為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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