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廉松風父子便去了監裡。
雲燕亭扶了雲修儒在園中散步,二人商量著買幾個女孩子回來服侍雲娃。說到這兒,便想起了周氏同浣紗,進而想到了那個未見面的雅竹,雲修儒的心也漸漸沉重起來。他很想把那兩個都打發走,又怕雲娃不高興。思付著昨兒她說的那番話,分明與那雅竹親厚非常。要儘快同他見一面,勸他離開京城,好讓女兒能安心的呆在自己身邊,不再去想從前之事。
不覺間已來至靈犀樓下。仰頭望去,只見周氏與浣紗正靠著欄杆說話,看見他們過來,忙快步趕至樓下向他二人請安。雲修儒道:“姑娘還沒起嗎?”周氏道:“姑娘認生,天快亮了才睡著。這會子怕睡得正香了。”雲修儒讓浣紗上去照料雲娃,叫周氏開了底下的門,父子二人在客廳落座。周氏方要奉茶,被雲修儒攔住道:“你那主人現居何處?我想與他見一面。”周氏微微的怔了一下道:“請二老爺原諒,此事我做不了主,待問過姑娘在……”雲燕亭沉下臉道:“好沒意思的話,你把姑娘抬出來做什麼?二老爺只想與他見一面,又不曾拿他問罪,也犯得上問姑娘嗎?”周氏垂著眼簾道:“二爺又何必難為我們下人。”雲燕亭不料她這般強硬,正要發怒,雲修儒向他擺了擺手道:“姑娘既已回來了,你們今日便回去吧。”周氏望著他,輕輕的嘆口氣道:“二老爺心有恨意也是人之常情,畢竟,是我們姑奶奶把你女兒搶走的。可二老爺細想想,當初病重之時,她為何冒險進宮與你醫治?”雲修儒道:“那石竹師徒分明是男子,怎說是你將姑奶奶?”周氏含笑道:“石竹便是她喬轉改扮的,那年輕的是她的貼身婢女,江湖上管這個叫易容術。姑娘才來之時日夜啼哭不止,丫鬟婆子,連上姑奶奶沒一個哄得住的。說來也是緣分,偏看見我們家爺便止了哭聲,伸了手要他抱。如今看來,必是覺得他跟二老爺有些相像,因此才肯親近。後來,在路上看見招醫的皇榜,還是他,大冬天的跪在外頭地上整整一日,方求得姑奶奶冒死救你一命。”周氏停下來,看了看他父子的臉色,繼續道:“姑奶奶本想著讓姑娘做女兒,沒想到,她倆個竟像是前世的冤家。十幾年來,天天慪氣,日日拌嘴不得一刻安生。雖然如此,我家姑奶奶還是不曾動過姑娘已指頭。在府裡,姑娘只認我們爺。從小到大穿衣梳頭,行動坐臥,哪一處都離不得他。便是學習琴棋書畫,針織女紅,也要我們爺守在一旁方肯用工。”雲燕亭冷冷的看著她道:“你說這些是什麼意思?你們家爺能抵得過她的親生父親嗎?”周氏搖頭道:“二爺別急,且聽我說完。記得姑娘才學刺繡之時,因人小,根本靜不下來,鬧著死活不學了。便是我們爺百般的哄勸也是枉然。想來當時是急狠了,拿了針,在自己的手掌上來回的戳了十幾下,那血滴得到處都是。自此以後,姑娘無論學什麼,都比以前用功多了。”說到這兒,望了一眼雲修儒,見他似乎有些動容,接著道:“自打姑奶奶仙逝後,就只他兄妹相依為命。姑娘來時,我們爺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我說這話不怕二老爺惱,明面兒上他們是兄妹,實則情同父女。”雲燕亭猛拍了一下桌子,滿面怒容的叫她住口。雲修儒道:“你且讓她說完。”周氏這才道:“其實原不必將姑娘送回來的,我們爺就是想著將心比心,這才忍痛親自將姑娘送回家。昨兒,我們爺的馬車就停在拐角處,眼睜睜看著姑娘下車,進到府中。姑娘每晚必得我們爺哄著方能入睡。這習慣要改尚需些時日。因此,昨晚上姑娘便睡不著,直鬧到四更困極了才睡去。”雲修儒一聽此話,只覺胸口又酸又痛,頃刻間便化作一股怒氣,直衝頭頂。
雲燕亭見他面紅筋漲,手微微有些發抖,慌忙上前扶住,雲修儒拍案而起道:“想你家主人,如今也是二十六七的年輕男子,雲娃亦不是幼女,竟然不分男女,不避避嫌隙的嗎?莫說叫外人看見,便是家中奴僕看見也很不成個體統。”周氏絲毫不懼,反而上前一步道:“我們爺眼裡心裡,只將姑娘當自己孩子看待,二老爺何必說得如此不堪?”雲修儒指著她的臉高聲道:“我才是她的父親,他休想取而代之!”周氏往後退了一步,微微的躬身道:“這個世人都知道。只是我們爺將姑娘養了十餘載,期間費了多少心血,是不為外人所知的。”雲燕亭跟了他這些年,今日還是頭一次見他發怎麼大的脾氣,連眼睛也紅了,胸口起伏不定,渾身抑制不住的抖動著。怕他犯病,緊勸著他坐下來。一面替他撫著胸口,一面向周氏喝道:“放肆!誰給你怎麼大的膽子?要以下犯上嗎?你到說說看,究竟誰是外人?”
不等周氏開口,雲娃便打門外匆匆走進來。雲修儒怕嚇著女兒,將臉上的怒氣漸漸隱去,招手叫她過來在身邊坐下。見她未及梳洗,只將那烏黑軟滑的青絲,用一隻金黃玉蝴蝶扣鬆鬆的系在腦後。上身穿著奶白色窄袖緊身小衣,腰繫同色長裙,外罩翡翠半臂,越發顯得酥胸微聳,柳腰一握,如一枝出水的碧蓮,搖曳生姿。雲燕亭微紅了臉,忙退回坐下。
雲修儒見她穿的輕巧,忙叫浣紗上樓,取了衣服與她披好。周氏方要同浣紗退下,雲修儒攔住道:“你且站一站,今日索xing當著你姑娘的面,把話言明瞭。”又對雲娃道:“為父即刻將她二人放還舊主家去,再與你買幾個伶俐的丫鬟服侍,你意下如何?”雲娃含笑道:“爹爹,她們是我從小用慣了的,我不要旁人服侍。周姐姐怎麼得罪你了,你說與女兒知道,我替你罵她便是。”雲修儒握了她的手道:“我們父女既已團圓,就別再想著以前的事了。他把你養大不假,我……我難道不想養你嗎?是他把你從我身邊硬搶去的。我的兒,爹爹會好好的補償與你的。”又對周氏道:“我也不必再見你家主人了,你只管回去問他,要什麼條件儘管開出來,只別再與雲娃又牽扯了。”雲燕亭也在一旁勸道:“妹妹,你只知他對你有撫養之恩,卻不知父親這十餘年,受的是怎樣的煎熬?”雲娃正待講話,一眼便看見廉松風穿了官服,手執拂塵向這邊快步走來。
雲修儒立起身迎上去道:“怎麼回來了?”廉松風已然察覺到,眾人的神色有異,不及細問對他道:“快收拾一下,陛下在百聖殿宣你們父女見駕。”雲修儒瞠目道:“陛下如何得知?”廉松風笑道:“自然是駱翁嘴快說出去的。”雲修儒蹙起眉頭嘆了聲,忙叫女兒上樓梳洗換衣,準備見駕。雲娃挽了父親的手臂撒嬌道:“爹爹我不去。”雲修儒將她攬進懷裡哄道:“天子宣召豈有不去之禮?哦,想是你害怕吧?放心,有我跟你伯父在了。”忽又想起她尚未用飯,忙叫雲燕亭到廚下,著人將早飯端著這裡來,自己也匆匆趕回房去換官服。
一應收拾停當,雲修儒乘轎,雲娃同周氏坐車,廉松風,雲燕亭領著四五個家人,騎了高頭大馬隨在兩側,往皇城而來。
雲娃在車中詢問方才之事,周氏一一回明瞭。雲娃摸著額角道:“不知日後要鬧成什麼樣子?唉,我的命好苦啊!都是要緊的人,都不能傷著,只好傷我自己罷了。”掀起簾子一角,往外瞧了一眼。但見道路寬闊平整,隱約有朱牆碧瓦顯現眼前。雲娃嘴裡嗤了一聲笑道:“皇帝了不起呀?想見誰便要見誰,也不管人家肯不肯見他。哎呀,眼睛都睜不開了,我先睡會啊。”周氏推了推她道:“姑娘,二老爺執意要將爺攆出京去,會不會讓皇帝出面?”雲娃微眯著眼想了會兒道:“大有可能。不過他尚顧忌著我,怕是要先禮後兵呢。你老看著我做什麼?”周氏忙低了頭,欲言又止,終究還是未敢問出口。雲娃的目光在她身上來回的掃著,周氏先時還忍得住,到後來竟微微發起抖來。雲娃這才不冷不熱的道:“你知道害怕就好。什麼事想明白了再做,否則害人害己。我那伯父內功深厚,你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你聽好了,我只說一遍,這世上我最在乎的只有大哥哥與我爹爹,誰膽敢動他們,我定叫他生不如死!我們之間的糾葛不需外人插手,你們只聽我的吩咐便好。若是違我之意……”說到這兒,向著周氏招招手。待她戰戰兢兢的捱過來,伸手到她頭上,把那朵略有些偏的珠花扶正道:“殺人與我來講,跟廚下切菜沒有兩樣。周姐姐,別人不知,你不會不知吧?”周氏粉嫩的臉上沒有了血色,低垂著眼,目光緊盯在那玉一般的小手上。雲娃嫣然一笑,轉瞬間便恢復了嬌怯可人的摸樣。以袖掩口打了個哈切,眼神迷離的道:“不要給自己找麻煩,我喜歡守本分的人。啊……眼睛都睜不開了。”說罷,微閉了眼當真的睡起來。
這一覺睡得,直到被領進了百聖殿,雲娃還有些犯迷糊。
十幾年前那場失子驚瘋,鬧得京師內外盡人皆知。如今聽說,那被擄走的孩子又送了回來。眾大臣好不驚奇,都側了頭引頸相望。
當一家三口出現在百聖殿時,群臣中已有人按耐不住的喝了聲彩。廉松風倒罷了。雲修儒因常常抱病,已有兩三年不曾在百官面前露面。雖早已過了而立之年,然容顏依舊未變。猶如陳年之美酒,醇香四溢,引人陶醉。那新進的一班年輕官員,還是首次見到耳聞已久之人,莫不是神魂顛倒,骨酥皮軟。
待聞著如夢如幻的馨香,聽到細碎悅耳的響鈴聲,眾人又將目光,投向戴著帷帽的雲娃身上。行動間,百褶如意月裙帶著溫暖的氣息,拂過眾人的心頭。輕紗下若隱若現的容顏,引人遐想。待宮女除去那礙事的帽子後,大臣們一聲驚呼,連慧錦帝都失態的立起身來。下面站的那個女子似蚌中的珍珠,光華炫目。又似初放之蘭花,嬌怯的令人生出憐惜之情。
駱緹輕輕的咳了一聲,慧錦帝方收斂了態度緩緩坐下。等雲修儒三人叩拜已畢,慧錦帝才開口詢問雲娃過往之事,雲娃以極大的耐心,一面腹俳他多管閒事,一面避重就輕的回明。慧錦帝見她語氣溫柔,言談大方得體,又見雲修儒對她始終含笑相望,眼中濃濃愛意,幾乎化作春江之水傾瀉而出。望著他一家三口,本當歡喜之情,卻莫名的被一絲憂傷所佔據。曾經那樣的眼神是屬於自己的,只是自己的。可從現在……不對,是從昨日開始,它就完完全全的屬於了那個叫雲娃的女子。一想到此後,他再也不會經常住在宮裡。就算自己去他家中,也不如以前方便,更不要說留宿在那兒。關鍵是那人的心,被這個失而復得的女兒完全佔據,自己則被剔了出來再也進不去了。一想到這兒,於悲傷處便又生出了恐懼,不甘,甚至是嫉妒。他雖非往日可比,早已練得喜怒不形於色。可他畢竟也只是一介凡夫俗子,一旦觸及到心靈深處的東西,便會情不自禁。直到聽見駱緹呼喚自己,才警覺有些失儀,忙自圓其說道:“朕想著守真苦盼了十二載,今日總算明珠再得,即感慨,又替他歡喜。”轉對雲娃道:“望你能體諒他一片慈父之心,好生盡孝。”言罷,命內侍賞了雲娃水晶銀晶御鳳釵,璉沐蘭亭御茫簪,尊藍夜水晶玉鐲,粉絮幻幽穆耳墜,白青玉鑽石戒指各一對,白青玉鑽石項鍊一條。又讓雲,廉二人帶她往後宮玩耍。
三人謝了恩,雲娃卻跪地不起,言道有下情回稟。眾人皆是一愣。慧錦帝望了雲修儒一眼,見他也是一臉迷茫,問道:“雲小姐有話請起來講,朕與你做主便是。”雲娃這才立起身來,上前一步道:“當日帶小女走的雅氏已然病故,這拐帶一罪也因了結了吧?”雲修儒一聽,立時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得嘴裡一陣泛苦。第一次體會到,那個雅竹在女兒心裡的份量。慧錦帝似乎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又把雲修儒望兩眼。見他微垂了頭,長長的睫毛顫動不已,嘴緊緊的抿成了一條線。慧錦帝沉吟片刻道:“你是怕朕為了與你父親出氣,會對那雅竹不利嗎?”雲娃眉間帶愁,復又跪下道:“那時他才十幾歲,並不曾參與此事。更難得,他撫養了小女十二年。陛下,十二年便是一塊石頭捂在懷裡也熱了,何況是有血有肉的人?”說到此處,眼中已淚光點點幾欲滴落,又繼續道:“小女幼時不得在父親跟前盡孝,在那邊十餘載,雖然記憶模糊,卻不敢忘記有我的親生父親,他在盼我回去。大哥哥原不必將我送回來的,是他不忍心,是他將心比心,這才不遠千里,親自送我回到父親身邊。”駱緹在上面看著雲娃,此刻已是滿面珠淚,只恨不得衝下來,將她摟進懷裡好生勸慰。雲修儒早已撲上前去攬住她哽咽道:“我的兒,你……你這是做什麼?我的心都被你哭亂了!”雲娃扭身抱住他哭道:“女兒在那邊想爹爹,不想再在這邊想大哥哥。你們皆是我至親至近之人,不分彼此厚薄,失去你們哪一個我都不會快樂。求爹爹,求陛下就放過他吧。”言罷,向著父親叩頭不止。雲修儒哪裡還禁得住她這樣,顧不得君前失儀,抱了她哭道:“我的兒,你只管放心,為父從此不再與他計較便是。”雲娃又回頭,抬著淚眼望向龍椅上的慧錦帝。慧錦帝也有些動容。一面向她作出承諾,一面對那個雅竹,產生了濃厚的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