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裡咯噔一聲,看著這個婦人。
難怪我覺得面熟……這個婦人,是我母親的結拜姐妹……當年,將我鳳少寒幾乎當成己出的疼愛著……十一年不見,真是恍如隔世。這十一年來,那個人將我藏在宮中,在她的咫尺之處,我卻無法踏出閣樓一步去見見她。現在春去秋回,菊花都盛開了十一次,當年的樣子彼此都有些模糊了,自然是認不出的。
自從鳳家被滿門抄斬後,我從那個人口中也碾轉得到一些她的訊息,她因為鳳家的沒落而悲痛得大病一場。
當今的太后極為善良,初入為後,卻沒有一個皇后應該有的狠辣,在幽深的後宮中受了好些苦,鳳家和她的淵源極深,倘若不是鳳家的保護和先皇的憐惜,她也許就沒有今日了。這個信佛的女人在生下當今天子後,情況才有所好轉。直到那個人被立為太子,他們的位置才算是真正的穩定下來。
她正如我的第二個孃親一樣。受了委屈的孩兒哪個見了娘不哭的?我心裡一陣痠痛,想起她早在十一年前當我已經死了,現在這個人,自然不是她的寒兒,便將所有的心思都立刻隱藏起來,垂下眼,輕輕地後退一步。
我自然也知道她極為疼愛宣慕。
想著我會帶走宣慕,讓宣慕陷入一個逃亡的地獄中,對這個視我為己出的夫人,我心裡的內疚難以用言語表達。她當年這麼疼我憐我,我卻在今時今日將他兒子帶入受世人恥笑的境地。
“慕兒,你過幾日便要成親了,怎麼還在這裡呢?你也是要用木鎖祈求你與穆儀未來麼?”慈祥的太后微笑著問。
宣慕臉色蒼白,什麼也說不出來。
“不……”宣慕從牙縫裡艱難地擠出個‘不’字,牽了我的手就要跟太后明說一切。
我心裡一跳,接觸到太后望著宣慕時那溫柔憐愛的慈母的眼睛,我便不由自主地拖住了宣慕,阻止他將要說出口的話。
這個母親不應該受到打擊的。
她,是宣慕的孃親。而我的孃親,在我還沒有來得及為她乾點什麼的時候就香消玉隕了……
太后看我們神色異常,笑笑道:“慕兒,這位公子你還沒介紹呢。”
“娘……他是!”宣慕正要脫口而出,我趕緊又拉他一把,自己搶先行禮,急急道:“回太后,小的叫安暖,是宣慕身邊的小廝。”宣慕立刻瞪我一眼。
“慕兒看來挺倚重你的。”太后慈祥地笑笑。以太后的xing子來看,常常在寺廟中齋戒的她從不過問政事,應該並不知道前陣子關於宣慕的流言。
“好了,慕兒,我在這裡到晌午才返宮,你若是喜歡,到時隨我一道回去,也可以現在先行離開。”言罷,太后對我們均是慈眉善目的一笑,即使對我這個小廝也沒有擺出些什麼命令言辭,想來她可能將我當成了宣慕的朋友看待。
看著太后與她的侍女走向寺廟中供香客住宿的地方,我和宣慕都盯著她雍容高貴的身影直到她轉了個彎兒見不到才雙雙嘆了口氣。
我黯然地走到樹下,凝注著同樣凝眸在我身上的宣慕良久。
宣慕走來我的身邊,撫摸著我的臉,神色有些疼痛,他輕輕道:“你剛才為什麼屢屢阻止我說出來?”
我握住他撫我臉頰的手,看定他。
“她是你的孃親,當年,也算是我的第二個孃親,我不能這樣打擊她。天下父母心,為兒女者,怎能幹出這樣不孝的事情……要知道,我們這一去,你就成了世人的笑柄了,太后她肯定……”我垂下眼。
是我考慮不周,當初全沒想到這些,差點將宣慕累成不孝之人。
宣慕聞言,眉心一跳,狂怒之色浮現,他一把攫住我的雙肩,晃了兩下,逼迫著我直視他的眼眸,怒吼道:“所以少寒你要放棄了是不是?!你不要和我走了是不是?!你要我娶穆儀了是不是?!你要我離開你了是不是?!”
我神色有些哀慼,在宣慕發洩似的怒吼後,我方才慢慢道:“太后她,是最清楚那個人的xing格的,她知道他無法得到幸福了,他永遠都無法交託出他的真心,所以她來期盼你得到他得不到的幸福。而你隨我這一去浪跡天涯,卻正是顛覆了她心中的希望。”
“我與你在一起的時候才是最幸福的!”宣慕彷彿害怕我不相信似的一字一頓道。
“我知道……”我伸手撫著他的眉心,想撫平那道糾葛:“但是,她的幸福的定義與我們的都不一樣,她想你平安的活著,與穆儀生個兒子或女兒,然後兒女承歡膝下。但無論如何都好,她的希望都不會是你隨一個男人遠走天涯,受人追捕,受人恥笑……”
宣慕有些頹然,仍想反駁,卻是一時半刻無法說一個字來。
我繼續道:“其實,還有另一個原因。那個人,已經知道我們的計劃了,他甚至知道我們的路線。”
宣慕眼中閃過不敢置信的意思,瞪大了眼睛看著我。
我慢慢道:
“方才,在我還不知道她便是太后時,她與我閒聊。我現在想起來一些了,太后說她來此處是因為她的大兒子說這裡的姻緣很是靈驗,然後定了吉日。大兒子是誰?也只能是那個人了。那人定的時間卻是恰好讓我們三人碰面,為何向來不信姻緣天定的他會這樣對太后說?那足以證明他知道我們的行蹤,並且摸清楚我們的xing情,知道我們會來這裡,讓並不知情的太后與我們碰面,這就是他暗中給我們一個小小的警告。而同時,他也知道我們都是不能真正放下責任的人,在見了太后,那種為人兒女的責任便強烈的譴責我們現在這樣的行為。宣慕,你敢說,你現在,在見了太后之後,你沒有一點點的自責?”
宣慕並不否認,他咬著牙,呼吸粗重起來,緊緊閉著眼,雙眉糾纏得幾乎成了死結。半晌,他猛地睜開眼,一拳重重地打到樹上去。
“自責又如何!沒錯!我是自責!但我更大的願望是帶著你離開而非娶那個公主!少寒,有一得必有一失,我們選擇遠離,便要選擇自責。這無可避免。”
“那這樣一走了之有何意義?我們想要的是寧靜。但卻從此陷入另一個自己給自己的束縛中。這不同於我當時出走宮中,當時我身無長物,我不用考慮別人,才走得如此瀟灑。但宣慕啊……你是xing情中人,你以後會因她而自責非常的……而且……在他知道我們的所有後,你以為我們還能走了嗎?你不懂武功,我內力全失,只能用簡單的身法,隨便派些官兵來,我們便得束手就擒。我們的出逃,本就是取了‘他沒察覺’這優勢,現在,我們的優勢盡失,這還有勝算麼?”
我悽然一笑。終歸,還是沒法出得他的掌控。
宣慕更是不言不語,想來也是認同我的說法。
他忽然緊緊擁我入懷,彷彿要將我揉進他的身體中那樣的大力擁抱著。從身後,我聽到他堅定的聲音:“少寒,即使回去,我也不要娶穆儀,我不要背叛你……”
“你一旦回去了,也就由不得你了啊……”我輕嘆:“那個人啊,我在離他最近的距離生活了二十多年,他,我最清楚了,他想的,就能做到。”
“你反抗,也許得到更殘酷的對待……”我抱著他,往日煙華在眼前浮光掠影地閃過,清晰得無法磨滅。我疲倦地將頭擱在宣慕輕顫著的肩上,撫著他的頭髮,柔聲道:“你娶穆儀吧。我知道你沒有背叛我,我相信你的愛,也相信你的心……”
我稍微的推開他,讓我能看到他閃爍的眼睛,那樣悲痛,那樣沉默,那樣無奈。
我憐惜地撫摸著他的臉頰,指尖撫過他的眉,撫過他的眸,撫過他堅挺的鼻樑,撫過他灼熱的唇,然後,我輕輕的低頭,在他驚訝之極的神色中,虔誠地吻上他的唇。
像在一?那點燃了天雷地火,當我的舌頭碰到他的舌頭的時候,宣慕一個反手,將我推到抵著樹幹,固定我的身體,反客為主的瘋狂吻著我。
正如狂風,正如暴雨,我無法抵抗他這般毀滅一切的深吻,也不忍心抵抗他要將我燃燒成灰的囧囧,任由他這樣吻著我。
有些什麼灼熱的水珠滴在我的臉上,順著我的臉頰輕輕滑了下去,我知道這一刻,宣慕已經決定了我所決定的。
我也知道這一刻,或許我們就有了失去彼此的可能。
一吻過後,我看到宣慕眼眸中的蒙朧。宣慕攫住我的手腕,彷彿便是生死也不能讓他鬆開一點點。我仰頭望著宣慕,用另一隻手包裹住他的手,堅定地道:
“聽著,宣慕。我不離開你,永遠也不。相信我。”
第一次,我對他說出了誓言,第一次,我給了他承諾。
當我們都無能為力的時候,我也只能將單薄的言語變成沉重的承諾來讓他稍微的安心一點點。雖然,我知道說了出來的未必是能真正做到的,但我卻是真心的想這樣做,真心的想守候著和他的這個承諾。
那個人,吃準了我們不能逃避責任,因他知道我們並不如他那般為求目的不擇手段。但有一點他錯了,或許,無心無情的人不會顧慮太多,但最後得到勝利的,都是有情有義的人,而情,其實是世界上最為堅定,最不可能被摧毀的東西。
“回去吧?”我輕輕問。
“嗯……”
宣慕與太后通報一聲先行離開後,便帶著我沉默地上了馬。
往回走著,宣慕忽然問我:“木鎖你扔上樹了麼?”
我渾身一震,這才想起這木鎖。我心頭一陣抽痛,想起我是曾將一個木鎖扔上樹,但,那個木鎖,即使我沒有看,也知道是刻著宣慕和穆儀的木鎖。
而宣慕和我的木鎖,正緊緊被我撮在手中……
想起太后那對宣慕的疼愛,希望宣慕生兒育女的眼光,那樣慈祥,像極了我當年從孃親眼中看到的光芒,也怕宣慕知道我無意中將他與穆儀的木鎖扔上樹時的哀慼神情,我撮緊了手心,手心中全是虛汗,咬牙,幾番掙扎後,忍痛輕輕撇過頭去:“……扔上樹了……”
宣慕聲音頓時回覆了些精神,他笑顏遂開,很是開心,對我的撇過頭去,大概也只當是害羞,他並沒有在意到我的異樣。
“太好了!方才我求的籤是大凶……一出來果然看到你與太后一起,這寺廟很靈……還好,你將木鎖掛到樹上去了,那我們一定能順利的廝守下去!上天保佑!”
宣慕像個孩子一樣天真的說道,聲音裡全是興高采烈和安心。
聽得我的心一陣一陣抽痛著,他越是安心,我越是內疚,我越是不安。但話已出口,我說不出我在不知情的時候將他於穆儀的木鎖扔上了樹。心中的不安與莫名的疼痛讓我握在手心的木鎖幾乎折斷。
鎖,我扔上樹的,卻不是我的。
那上面寫的是宣慕與穆儀。
上天保佑的,不是我與宣慕。
而是宣慕與穆儀……
沒關係,我與他,本就是離經叛道的,上天不保佑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