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麼?”
“嗯?”
“北京,有海。”
“。”
“北京,曾經有海。”
我已經記不得是在第幾次見面的時候,許應說了這樣的話。
當時聽了有些懵,甚至還曾認真地去想了北京到底有沒有海,有沒有那種藍色或者灰色,有沙粒,碎石峭壁和漲潮帶來的逆流?
這不奇怪,每個身在內地的人都會嚮往海,因為它離他們很遠,有人有幸可以見幾次,而有人半輩子可能就一次或者終生見不著。所以才會嚮往,才會在每次聽見的時候怦然心動。
北京一些地名裡面也有海字,後海又叫什剎海,北海西海,等。但那只是一個叫什麼海的地方,卻不是真海,沒有帶鹹味的海風也沒有漲潮落潮時留下的貝殼。
我想遍了以後,抬眼看著許應,他嘴角含笑,面前一杯黑糖奶茶一口未動。
“不北京沒有海。”
我又搖了頭,確實沒有。
“你別這樣。”他向後仰,背靠在柔軟的靠墊。他的表情漸漸變得很痛苦,好像我的不相信已經對他造成了莫大的傷害,他又說,“你別不相信我。”
“。”
“我喜歡海,也喜歡北京的海若沒有的話,我怎能喜歡呢?”
“我也喜歡海。”
我看了看對面的鏡子,裡面有許應的後背也有我的臉,還有我們身後那時不時竊竊私語的男女。他們看過來,眼神奇怪。
只因為我和許應跟他們不一樣,所以在他們眼裡就是怪胎。
這天的許應穿得很時尚,緊身褲和銀色上衣,胸前掛了個木質十字架,黑髮很軟很順地貼在耳邊。因為是在市區見面,所以他有刻意打扮的痕跡,連看著過往人的眼神都有些流動,好像在盼望著什麼。
真像一個女人,我這樣想,但不敢那麼說。
的確,從某些角度來說許應比我還要像一個女人。我是女人,可沒有做女人的天分,沒有努力好好地做一個女人,這一點被很多人都數落過。那樣如果xing別可以交換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和許應互調,成就他,也讓我自己鬆口氣。
但我知道這不可能,也對許應是一種侮辱。
所以,不論怎想。這都是在痴人做夢。
“你不知道有海,是因為你沒認真地找。”
許應搖頭說話,打斷了我的思緒,讓我從一種痴夢裡出來去進到他的痴夢裡面。
“你說的那是海麼?”我搖頭,吸乾最後一口奶茶,“一口井,一涸湖,一條江那都不叫海,海很大,也許有整個北京那麼大。”
許應愣了一會,笑著點頭,“是海,是非常美的海。”
然後他的眼神漸漸變得痴呆了,看著我,如同看到了他口中的那片海一般。
海風迎面,海鳥在半空盤旋下去,遠處有船灰濛濛地過來,似在夜幕中,雨夜裡,他的灰色渴望到了一點一點的深藍。他好像看到了這些。就在這個市區地下的奶茶店裡面,對著半空昏黃的燈火從岸邊走向了水裡,踩著砂礫和貝殼,海水撫摸著面板。他一邊笑一邊說,“真美。”
“別傻了。”
我搖手,順便喚來服務生續杯。
“為什麼你也認為我傻?”
“不傻麼?硬說一個根本不存在的東西很美,這不是傻是什麼?”
“你不相信我?”
他擰眉,表情經歷過期望和失望,就回到了初見的時候。
脆弱,敏感,不安,膽怯,還有一種沒有盡頭寂寞。
寂寞就像一片海,看不到盡頭。
“我寧願相信北京市市區地圖。”
我這麼說,因為我現實。
我不會為了他的喜好特意去迎合,這樣是對他好,也是善待我自己。在我的原則上不是不允許人做夢,只是夢做多了,人就會躲進現實的漩渦裡,從此永遠深陷,當一切土崩瓦解之後就再也逃不出來了。
這是個一個雙刃劍,一面是麻藥,一面毒藥。
這是最可怕的。
把夢當成了逞能的武器,等到要面對現實這個強大的妖怪時,那個武器就如它的名字一般,風吹,然後煙消雲散了。
而許應比這還要瘋狂。給我的感覺是夢已經成了他,而不是他來做一個夢。他對心裡面那個夢深信不疑,在他的心裡守護了一個全世界都不知道的聖域,一片前所未有的海域,在他的心裡沉沉浮浮,浮浮又沉沉。
他深信,且永不懷疑。
我不記得後面還說了什麼,只有時間已經很晚了的印象,和路邊模糊的路燈。就那麼散了,如同在成都的街頭,我向北走,他往南走。
一路上沒有什麼人,就只有燈。
我走過廣場,和街道,路過了以前的學校,還有成都圖書館旁邊的畫室。我在對面等車,可很久都沒有車來。我點了根菸,卻發現離不抽菸的日子也已經很遙遠。
這次回來,在成都,我發現有很多東西,悄然之間就不在身邊了。我向北,他們向南,我回頭只能看見自己的影子,被東邊的日光照到了西邊去。
“對不起,那時候不該打你,不該打。”
母親坐在飄窗上,一邊說一邊哭。
母親現在的年齡是那種會將往事一一想起並審判的年齡,原告是她,被告也是她,她在自己的法庭上審一個註定得不到公正裁決的案子。這個時候是古怪的,突然會釋懷很多事,也突然會對很多人表示悔過,會將名利看淡,也會把道德看得太高。
她會變得幼稚,單純,在這個年齡段上返回成一個小女孩。
我坐在電腦面前假裝沒有在聽,眼前看著的一齣劇,漸漸地隨著她的聲音,裡面每個人都變成了她的臉。年輕一點的急躁易怒,年老一點的任xing單純,或者再老的就成了一種平靜。
與從畫面上沉浸的黑色一樣,在安靜中讓人走到昨天,或者更遠。
我的童年是一個噩夢。
但我已經沒有想法去責怪任何人。
因為這種沉悶在心裡的委屈已成了頑石,駐在心裡,嵌在心裡,任風吹雨打,任世事變遷,它始終都在那裡。是豐碑也是墓碑責怪和怨恨已經一無所用。雖然有人會說,“無謂以前有沒有怨恨和屈辱,那都過去了。”
但不可能,我從小到大,始終覺得是不可能的。
所以,這一生的頑石,我註定卸不掉了。
母親不懂這些。
她只是想用眼淚來訴說她的悔意,想用無微不至的關心來彌補曾經的苛刻。可她不知道,這隻能讓我一邊透不過氣一邊把噩夢重新想了起來。
“你原諒媽媽麼?”她走過來,握住我的手,“媽媽想到了以前在廁所裡面踢你,打你,媽媽好後悔,好後悔。”
“我不怪你。”我搖頭。
她鬆了一口氣,但很快又問“那你想要什麼?媽媽給你買,只要你喜歡,媽媽都給你買。”
“不用,我現在什麼也不缺。”
我不敢抬眼,只因她的眼神很像從前禁閉我的鐵窗欄。我害怕再被鎖了進去。
“不,媽媽有。”
電話突然響了起來,她的話沒說完,她睜眼驚恐地瞪著我的手。而我的手邊,是一直在響的電話。
等它又響了一聲,我接起來問,“喂。”
“你在家啊?!”
那邊的聲音是一個朋友,聽了很幾年了。
“在,有事麼?”
“是誰?!”母親突然靠過來,仔細地看著我的表情,好像要從我眼裡看穿什麼。但是我不會給她這個機會。於是她又說,“是不是你爸?他出什麼事了?”
“不是。”我捂住話筒說,“是我朋友。”
“哦,那你聊你聊。”
她笑了兩聲,轉開臉看著飄窗外面的街道。
“喂,剛剛那是你媽?”
電話對面的聲音突然變得很小。
“是,你想說什麼?”
“我想還是該給你說。”她頓了頓,停頓間我聽到那邊有汽車開過的聲音,還有人在說話,“我剛才看到你爸了,雖然不敢確認,但但應該是他。”
“怎麼了?”
我偷偷瞄了眼母親,同時也要注意自己嘴邊說的話和音量,我要讓她聽起來就像在與人閒聊一般。
“他跟個女人在一起,不過好像他也看到我了。但應該沒認出來。”
“確定?”
我悄悄皺眉。
“應該是。”
我一邊笑一邊說,“你怎麼不上去扇她一耳光。”
她聲音變大,“姐姐!我怎麼敢?!在大街上啊!”
“算了,以後再看到先跟著他們。”我想了想,補充了一句,“有相機就照下來。”
“照下來?你不會想給你媽看吧?”
“不,我自己看。”
“你別想太多了。”她嘆了口氣,“那就這樣吧。”
“拜拜。”
我結束通話電話後,笑了笑,母親看過來也笑了笑。
“什麼事?”
“沒事,有人勾引她男朋友,我叫她扇那人幾下耳光。”
“唉,人家的事你管什麼?”
母親的樣子比剛才平靜,還有了點啼笑皆非的意思。
“我怎麼能不管?”
我閉眼,暗自唸叨著,我不管了,誰還來管?
“你怎麼了?”
“我洗澡去。”
我起身向外間走,不顧她在背後說了什麼,問了什麼。因為我只能聽見自己心裡面在說話,在說一句一句我不懂意思的話,直到它們佔據我的腦海,直到嘩嘩的水聲拍擊瓷磚地面。
我看著浴室裡面的水花,想吐,乾嘔了幾聲後又沒有什麼出來。
好像一場鬧劇,好像生活裡,處處都是一場場的鬧劇。
幾天後的傍晚,母親去機場送我,她抱著行李在安檢門前哭了。我揮了揮手,跟當年站在幼稚園門前揮手一樣。只是背後沒有囧囧的木門,也沒有晚上會打人的惡鬼婆,更沒有當時那麼圓的月亮讓我可以想起她。
生命是一個輪迴,對這句話,我一直深信不疑。生命是一個輪迴,才十來年,往事就已經再次重演。生命是一個輪迴,而我,是母親全部精神的新生。
是她的一個輪迴。
『北京有海。』
我想起了許應。
我撥通了手機。
“喂?”
“今天走麼?”
“是,馬上就登機了。”
“一路順風,噢,不對,該是逆風。”
“謝謝。”
“不謝。”
“許應。”我深吸了一口氣,問,“你說北京真的有海麼?”
“真的。”
他肯定地說。
“。”
我皺眉看著前方。
“是真的。”
他非常肯定地說。
非常地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