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九,東平王大軍合圍,黍陽郡危如累卵。
東平王念著兄弟之情,派了一名幕僚進城勸南定王投降,許他不褫王爵不削封地;而南定王的迴應,是將那來使削了鼻子耳朵,割了舌頭,剜了雙眼,然後系在馬尾上一路拖出城來。
“他原不是如此狠心的人。”李端檢視過使者的傷勢,喟然嘆道。
錢先生垂首低低道:“只怕王爺從未真正瞭解過南定王。”
“的確……我不瞭解他……在我心裡,直到現在,四弟還是個清清爽爽的少年……”李端望向黍陽城牆,“七年不見,不知他變成什麼樣子了。”
“王爺,要下令攻城麼?”錢先生打斷李端的遐想。
“……先圍著也就是了。”李端收回視線,轉身走進帳內。
待李端離開,錢先生微微抬眼,望向虛空,輕聲嘆道:“青芷,你錯了,可惜我也早已沒有資格指責你……”
入夜,南定王府裡的蟲兒似也知道好景不長,嘶鳴得分外熱鬧,給如死的深宅大院添上了幾分生氣。
李歂的幾名心腹坐在堂中,一語不發,靜靜陪著沉思中的李歂。
突兀的打門聲響起,驚破一室靜寂,兩名偏將對望了一眼,起身問道:“是誰?”
門外一醇和聲音帶笑道:“故人。”
聽了這個聲音,原本神遊物外的李歂忽地警醒起身,“是你?”
“是我,還不快開門?”
李歂揮手示意,兩名偏將拉開了大門,只見一布衣文士高冠廣袖,姿態閒雅,正立在門前。“歂兒,好久不見。”
“錢先生——”李歂拖長了音調,不屑地哼了一聲,“是二哥派你來殺我的?”
“怎麼,我就不能來看看自己當年的學生?”錢先生跨入門內。幾名侍衛緊張地拔劍出鞘,護在李歂身前。
“現在看也看過了,你可以走了。”李歂重新坐回椅上。
“放棄吧。”錢先生不再兜圈子,單刀直入提出了主題。
“為什麼是我放棄而不是他?”李歂斜睨,眼裡是嘲諷的笑意。
“你贏不了。”錢先生說的是事實,黍陽被圍,連城內都已人心惶惶,只怕再過幾日就要開城獻降了。
“他也贏不了。”李歂冷冷一笑。
“你不是他的對手。”錢先生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公正的師父。
“我手裡,有他重視的人。”
“重視的人?”錢先生一怔,不過很快就想通了,“信陽侯?他對於端兒來說,並不比一枚棋子更重要。”
李歂似乎有些疲憊,放鬆了身子靠在椅背上,“試過了才知道。”
錢先生開始重新打量自己從前的學生,那個清爽的少年,什麼時候開始變成了一代梟雄?
“我曾經以為你不想要這江山。”錢先生亦坐在椅上,看起來並不打算立即離開。
“為什麼不想要?”李歂懶懶地回答,“大哥在時,我的確沒想過要這江山,我以為江山理所應當就是大哥的。可是二哥他贏了——我為什麼不能贏?”
明智的人知道什麼時候該放棄,錢先生是一個明智的人,李歂也許不是。不過,諷刺的是,明智的人通常不是贏的那一方。
“……可以讓我見見他嗎?”
“當然可以,把侯爺請上來!”李歂一笑吩咐,卻看得錢先生一陣寒戰。一名僕役打扮的人急匆匆奔入,在李歂耳邊低低說了什麼,李歂悵然向錢先生說道:“侯爺身體不便,錢先生是否願跟著本王過去探望?”
錢先生不動聲色,起身一揖,“有勞王爺。”
王府角落一間小小客房,倒也算得上整潔,只是無煙無火,清冷孤寂,不要說是看守,連個下人也沒有,哪裡像是囚禁人的地方!說是靈堂倒更貼切些。
錢先生還以為自己看到了一個死人——房中床上,靜靜臥著一具軀體,面色淡青,眼窩深陷,半點生機也無;若不是走近看還能看到胸口有略微的起伏,簡直與一具屍體一般無二。
“心脈俱損,王爺果然好手段。”錢先生在床邊站定。
“二哥既然親手廢了他手足,想必也不會怪罪我傷了他吧?”李歂並不解釋,反而樂得讓錢先生更加誤會。
“你二哥怎麼會為了一個外人怪罪於你,”錢先生輕嘆,“若說這黍陽城裡真有他重視的人,那也只有你一個而已。”
“錢先生今夜難道不是為信陽侯而來?”
“我是為你兄弟二人而來,歂兒。”錢先生退出房間,站在院中,“到底要怎樣你才肯息兵?”
“很簡單,”李歂抬眼盯著錢先生,“讓二哥把這天下讓給我。”
“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別無他法。”
隨著輕不可聞的一聲嘆息,錢先生如來時一樣突兀地消失了。
李歂望著高高的院牆,忽地yin惻惻一笑,撮唇清嘯,yin暗角落裡立時浮出了長長短短數十條身影,緩緩聚攏而來,一一拜倒在李歂腳下,“參見王爺。”
“今晚那錢先生只怕是不會再來了,不過還是不能掉以輕心。”李歂冷靜地發號施令,“依舊全員緊守,若是他獨自出入,就不必攔阻;若他要帶屋內之人走,立即上前阻擋,絕不可放屋內之人離開,但是,也絕不可傷了這二人的xing命。”
“王爺!為何不直接擒了那人?”一黑衣人急切抬頭。
李歂眼神冷厲,“若無人拖累,你們所有人加在一起也攔不住他。”
眾人雖不服氣,卻也不敢再出聲,各自領命四下潛伏了。
安排妥當,李歂才得了空兒進到屋內,撫著陸草堂枯瘦的臉,喃喃自語道:“這枚籌碼,到底有多重,很快就會見分曉了……那之前,你可不要隨隨便便就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