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重,遠遠近近的殿堂樓閣暗影幢幢,重疊出皇家巍峨氣象,威勢沉沉,直壓得人雙膝發軟,不由自主便要跪下膜拜。
難怪總有人為了皇位爭得死去活來,一旦坐上皇位,號令天下,威重令行,每一句話都是聖旨,每一個要求都要傾盡天下之力完成——何等的威風,何等的愜意!
只是,若要做到如此地步,需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呢?
夫妻反目,父子成仇,兄弟相殘,自古如是。
做皇帝,就真的比做平常人快樂麼?
便是千古一帝秦始皇,死後仍不免鮑魚遮臭一席裹身。
便是千古名帝唐太宗,亦是踏著自己兄弟的屍首昂然走過玄武門。
抑或那女皇武曌,功勳累累亦遮不住殘殺子女的惡名。
除了威風,皇帝還有什麼值得驕傲。
不過……也有人完全無視了“皇家威嚴”這勞什子。
比如,正獨自在御膳房裡大快朵頤的七保。
比如……
“你給我下去!我也要坐!”朵七的聲音中略帶了幾分氣惱。
“你一個宮女,坐在太子的位置上成何體統?”貫仲四仰八叉地臥在太子御椅上,手裡還提著剛剛從御膳房弄出來的酒壺。
朵七提起累贅的長裙飛起一腳踢向貫仲,“啪”的清脆一響,兩個人面面相覷——貫仲手中的酒壺還完好無損,那麼剛才的聲音是?
兩人不約而同望向太子寢殿,那邊在一響過後卻又沉寂無聲。
“要不要過去看看?”朵七憂心忡忡。
“還是算了,”貫仲尷尬一笑,“那兩個人的事情,我們不要管比較安全。”說著,一雙桃花眼卻滴溜溜亂轉,不知又想到了什麼。
無辜的精緻茶杯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桌子兩邊,藥王和玉無常正在氣勢洶洶地對峙……
“你不要命了是不是?!”沈醺首先沉不住氣打破了僵局。
“你沒資格說我!”陸草堂毫不示弱地揚頭。
“你知不知道城牆有多高?那麼直接就跳下來,若不是賈家師徒,你現在……”沈醺喉頭一時酸澀,竟說不下去。
“你知不知道李端拿了這笛子來對我說,這是你留下唯一的東西時,我是什麼心情!”陸草堂提高聲音,震動傷勢,咳個不休。
“……”兩個人互相瞪視著,片刻,終是撐不住一起笑了出來。
沈醺繞過桌子,將陸草堂攬入懷中,“算了,我們都還活著,這就夠了。”
“嗯,”陸草堂將全身重量都壓在沈醺肩上,“原諒你這一次。”
沈醺順勢將陸草堂打橫抱起,輕輕放在床上,“神醫說過了,你該臥床休息。”
窗外,貫仲扯了扯朵七的袖子,兩個囧囧者相視一笑,溜之大吉。
月光隔了窗紗與床幃照進來,為威嚴端方的宮廷氣象平添了幾分迷離嫵媚之色。
陸草堂已雙眼朦朧,兀自強打精神不肯睡去,纖長的手指輕撫著沈醺胸前縱橫交錯的傷疤,“師兄也真是……要治就治個徹底,留著這些傷疤做什麼?”
“是我要求他不要褪疤的……”沈醺低低壞笑,“我要你看到就內疚。”
“內疚?”陸草堂懶懶地翻了個身,抽離雙手,“你這瘟鬼自找苦吃,我為什麼要內疚?”
沈醺翻手抓住陸草堂手腕,只在傷痕上輕輕一按,陸草堂已呻吟出聲,“瘟鬼!做什麼?!”
“總有一天,我要殺了李端。”夜色中,沈醺的眼神閃動,冷厲如躍動刀光。
“……他,雖不是個好兄弟,卻會是一個好皇帝。”
“我可沒有你那麼憂國憂民——藥王大人!”
“你若再殺人,我便親手殺了你。”
“你怎捨得?”沈醺挑眉一笑,“那‘九日翠’你可要好好解釋一下。”
陸草堂倏地閉上雙眼,“我要睡了。”
沈醺豈肯放過他,握了他的手腕湊至唇邊,壞壞一笑,“真的不說?”說著,磨牙作勢欲咬。陸草堂打定主意裝睡,一聲不吭。
沈醺抬眼見陸草堂雙目緊閉,笑得更是詭異,伸舌只輕輕一舔,陸草堂已驚跳起來,“瘟鬼!”
沈醺卻放開了陸草堂的手,閒閒道:“既然醒了,就說個清楚吧。”
陸草堂恨得牙癢,卻又無法可施,背轉身體,飛速說道:“竹葉、甘草、燈心草、生地、麥冬,文火煮半個時辰,清心瀉火,常喝對你有益無害的。”
“還有呢?”
“那粒‘九日翠’,不過是清心避毒的仁心丹罷了。你自小遭逢變故,心火太熾,而你那師父醫術不精,只知將你帶到極北苦寒之地,以外力助你壓服心火,卻不知這樣更使你外寒內熱,相激相結,一股火氣常年鬱結,發出時更是害人。”
“天下英雄豪傑真是被你騙得好苦啊,陸谷主。”沈醺雖早已知曉那“九日翠”必定不是什麼“每九日便要毒發的劇毒”,卻也不禁嘆道,“虧你看起來正人君子一表人才,賣起假藥來居然也臉不紅心不跳……虧我當日還以為自己必死無疑。”
“你還沒有告訴我,你是如何從那鐵甲陣中逃出來的?”陸草堂想起當日情景,猶有幾分心悸。
“那黑心王爺正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啊,”沈醺面帶得色,“他騙肖氏兄弟前來殺我,沒想到他們兩個不但沒有與我動手,反而幫我勸退了前來找麻煩的武林中人——當然,東平王帳下派出來的,我一個也沒有放他活著回去。”沈醺冷笑,“憑他們,想殺我還差得遠。”
“這倒奇了,”陸草堂聽得睡意全無,“你有那麼可信?”
“我倒未必可信,只是那王爺更不可信,肖氏兄弟行走江湖多年,豈能被他三兩句話說服?那日他二人先假作離開,之後又潛回東平王帳中,聽上幾句,事情自然就清楚了。”
“那天,也是他們救你出陣的?”
“不錯,之後他們就把我送到了洗心谷你那混賬師兄那裡……”
“混賬師兄?”陸草堂對這個說法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沒錯!他居然趁我昏迷,在我身上試用了十七種毒藥!”
“這種事……師兄的確做得出來……”陸草堂抽搐地苦笑,沒有說出口的是,若不是對瀕死且無他法可救的人,貫仲是絕不會用毒藥的。
“然後,我剛剛清醒,就聽說你從城頭跳落差點摔成廢人……”夜色裡,沈醺的眼波似有水光盪漾。
“我們真是一對兒廢人。”陸草堂苦笑,“從假玉無常出現開始,我們就踏進了李端的棋局,一直到人家兄弟這盤棋下完,我們這些沒用的卒子才被隨隨便便丟了出來。”
“丟了出來?”沈醺敏銳地捕捉到了重點,微微抬起了頭,支起了上半身。
“不錯,那個錢先生不簡單,只怕他早已知道師兄的行動……而且,昨日我二人對上那一掌,他分明是未盡全力,想來是有意放我們離開。”
“那豈不是說我們已經不值得利用了?”沈醺喪氣地倒回枕上。
“……”陸草堂簡直哭笑不得,“這是好事吧!”
“……總有一天給他好看。”沈醺的語氣雖像是小孩子賭氣,天下只怕也沒有人敢小瞧玉無常這一句玩笑話。
“……”沒有聽到陸草堂的應答,沈醺側頭,藉著月色,看到身邊的人已合目沉沉睡去。忽地想起了什麼,沈醺摸索著起身,叮叮噹噹地拽過了什麼東西,悉悉索索擺弄著。
陸草堂朦朧中詢問著:“怎麼了?”
“沒什麼,”沈醺回頭一笑,“你好好休息吧。”
陸草堂確是累得狠了,連沈醺的回答都沒有聽清就已一夢沉酣。
所以……
第二日清晨,平陽殿中傳來了慘叫,“這——這是什麼?!”陸草堂半掩衣襟衝出門來——腕上還拖著長長一條鐵鏈,以及鐵鏈另一端的沈醺。
同樣衣冠不整的沈醺揉著惺忪睡眼,懶懶反問道:“難道你沒見過?”
“都已經解kai了,為什麼還要再鎖上?”
“我們還是鎖在一起比較好,這條鎖鏈是我們的護身符啊,只解kai這麼一次,兩個人就都遇到了血光之災,幾乎死無全屍……”
平素溫文爾雅的陸谷主完全不顧形象地扯住了沈醺的衣領,“鑰匙在哪裡?”
“不知被老猴兒扔到哪裡去了。”沈醺一臉無所謂的表情。
“你……!”
剛剛搜刮完御膳房的朵七在殿前遇到了剛剛搜刮完太醫院藥庫的貫仲,於是二人吵架二人偷聽的一幕再度上演……
“兩個小子,打架,我們,幫忙!”一晚都在屋頂放風直到早晨才入睡的七保被吵醒,扯著朵七和貫仲便要進殿。
貫仲與朵七相望會心一笑,合力拖回了七保,齊聲教訓道:“那兩個人的事,我們還是不要管比較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