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之!有訊息了麼?”遠離驛道的山間,築著一所精雅別院,本是極清淨的所在,此刻膽敢在此大呼小叫的——自然是沈醺沈少爺了。
林岐雖已百十高齡,跟這兩個萍水相逢的小子倒很是投緣,“林先生”、“前輩”這樣的俗稱一概去了,竟要二人直呼“靜之”,沈醺自是欣然領命,陸草堂雖覺不合禮數,卻也拗不過這一老一小兩個狂人。
“這事卻難,”林岐拖著木杖挪進小院,“蛛娘子本是瑤家女子,不應與外族人通婚,自是被趕出了家門;如今再去找她家人,談何容易。”
“有勞靜之費心了。”陸草堂端了一杯茶出來,遞與林岐。
“老夫沒旁的長處,閒雲野鶴的朋友很是交了一些,打聽個把人總還做得到,只是兩位小友要在此多盤桓些時日了。”說著,林岐將茶杯送至唇邊,深吸一口氣,喜道:“陸小友先人莫非尊諱一個‘羽’字?這杯君山銀針,色香俱已妙到毫巔,竟是道中所謂‘禪心飲’了!”
陸草堂微微一笑,從容道:“靜之亦是茶裡知音,煮茗若無人知味,不啻對牛彈琴。”
沈醺自然明白那頭“牛”是誰,輕輕一彈手中酒杯,輕笑道:“靜之既愛茶如命,又何苦釀這捉弄人的黃梅酒。”
“這便見到造化神妙之處了,”林岐捋須笑道,“若無這黃梅酒,如何能識得兩位小友?”
沈醺低眉,拈了一片柳葉在手中轉來轉去,“不過是鯨吞牛飲罷了。”
“大敵當前,放飲長笑,方為xing情中人。”林岐深知沈醺口頭上總不肯吃虧,一笑轉開話題,“忙了這一陣子,倒忘了問,你們為何要尋蛛娘子族人?”
“這……”沈醺略一沉吟,望向陸草堂。
“草堂身中奇毒,蛛娘子族人或有解法。”陸草堂坦然道,彷彿在說不相干的事。
林岐倒吸一口涼氣,再度細細端詳陸草堂,面色越發yin沉下來,“眉宇之間毫無青黑之氣,只見顏色憔悴,此毒行經脈、攻肺腑,只怕是險毒至極。”
“這‘相思劫’,甚至稱不上是毒藥,”陸草堂緩緩坐下,“怒傷肝,喜傷心,思傷脾,憂傷肺,恐傷腎,人之為人,七情五志總是難免的。‘相思劫’借了種種情志,耗人元氣……雖難解,若是調養得當,也不致損耗過速。”
“既是如此,老夫倒想起一個人來,想必普天之下也沒有醫術勝過他的了。”林岐眼睛忽地一亮。
沈醺喜出望外,起身撲至林岐面前,“是誰?”
“此人近年已銷聲匿跡,我也未曾見過,不過十數年前他那名頭很是響亮,說是醫術通神,人才又極出眾,江湖中人便稱他‘雪衣仙人’……”
聽得“雪衣仙人”四字,沈醺只覺眼前一暗,一口鮮血硬生生噴了出來,竟是立身不住,一個搖晃,向後便倒。
陸草堂身法輕靈,早已將沈醺接在懷中,搖頭嘆道,“你這xing子,最是讓人放心不下。”
林岐不明就裡,望望沈醺,又望望陸草堂,見二人神色俱是凝重已極。陸草堂一邊扶起沈醺,一邊苦笑道:“‘雪衣仙人’便是草堂授業恩師,三年之前,便是因這‘相思劫’仙去了。”
林岐手一抖,幾乎拋落木杖,強笑道:“術業專攻,待找到蛛娘子族人,必能找到解藥,兩位小友也不必過慮了。”
“勞煩靜之了。”陸草堂見沈醺面色慘白,雙目卻赤紅,心下暗驚,無暇細想,按著寸關之所,緩緩將真氣渡過去,數次吐納,方見沈醺神色恢復正常。
“草堂,你在做什麼?”方一恢復,沈醺便驚跳起來,“你身子本已虛損,還要為我渡氣,你不要命了麼?”
見沈醺一切如常,陸草堂長出了一口氣,笑道:“真是狗咬呂洞賓,你方才險些為心魔所噬,我好不容易將你拖回來,倒捱了一頓奚落。”
“便是為心魔所噬又如何?”沈醺俯在陸草堂耳邊低低道,“縱是殺盡世上所有人,我也還是會對你好。”
林岐不知何時已退出小院,初夏的午後,暑氣蒸騰,樹影婆娑。
“為了不讓玉無常再開殺戒,你這藥王可不許擅離職守……”
“記得我已對你說過了,你若是再傷人xing命……我就親手殺了你。”
低低的喘息聲在暑熱的空氣中盪漾開來,即使是在這樣的時刻,兩個人也清楚地知道,彼此所說的話,都不是玩笑。
黃昏時分,貫仲興致勃勃地盯著沈醺研究,“天氣果然是熱了,睡個午覺都會被蚊蟲叮成這樣。”
沈醺惡狠狠地瞪過去,將領子扯高,遮住了頸上的豔色斑點。
“不錯,師兄出去遊玩也要當心蚊蟲,小心被吃的屍骨無存哪。”陸草堂斜倚在湘妃榻上,緩緩搖著扇子。
沈醺忽地露齒壞笑,“這裡的蚊蟲倒好說,蘇州那蚊蟲才真叫厲害。”
貫仲兩道秀長眉毛幾乎立了起來,惱道:“虧我辛苦跑了一天替你們採辦藥材,兩個沒良心的小子!”
“師兄辛苦了,”陸草堂幾乎笑軟,“諒蘇州的蚊蟲也不會追到這裡來,沒什麼可怕的。”
“你……!”貫仲頓足,飛身便來奪陸草堂手中摺扇,沈醺卻已輕輕巧巧鑽至二人之間,左袖一帶,已將貫仲扯偏了方向,右手更是順便自他懷中摸了藥材出來。
陸草堂搖扇未停,笑道:“玉蝴蝶,味甘淡,xing涼;潤肺、舒肝、和胃、生肌……我二人都可用得,師兄真是費心。”
“我後悔了!”貫仲反手抓住紙包,“你們兩個沒良心的,藥還給我!”說著,五指用力,紙包怎經得住二人爭奪,早“呲”地一聲碎成兩片。卻見一包玉色蝴蝶灑得紛紛揚揚,漫天飛舞,映了夕陽,只見絹絲般細緻的翅膀上柔柔金光流轉,翩翩迴旋,便是真蝴蝶也無這般優雅姿態。三人住手屏息觀賞,直到所有玉蝴蝶都翩然落地,貫仲方吐了一口氣道:“雖浪費了許多藥材,見了如此景緻,倒也不冤。”
“若是梅花開著就十全十美了。”沈醺意猶不足。
“凡事不到極致,才有那意猶未盡的韻味,若花長好、月長圓,只怕花前月下也沒那般旖旎動人了。”陸草堂微一抿唇,續道:“正如胡老爺子說的,‘慧極易傷,情深不壽’,總還是帶三分殘缺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