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就拋到很遠,微不足道,誰會在意?
時間終將是不敗的王者。
“說句大不敬的,皇上終日求仙問道,想要長生不老,他老人家如今百病不侵了麼?太醫院開往宮裡的方子,還不是年年增多,”倪孝棠又嘆了口氣,這會,他像是徹底看開了,窺破紅塵了,“誰也逃不過時間,我死在這,說實話,我不怨。”
沈徵又淡淡懟了他一句:“的確沒什麼好怨,要怨也該是被你爺倆害死的那些人怨,還輪不到你。”
倪孝棠不怒,反而慼慼然地笑了,“你說得對,”他點點頭,“我死了以後,告訴林一閃,把我就地埋了,把這塊玉還給我爹,那時候,他老人家一定很傷心……唉!那也沒法的了,和他說,我名字裡有個孝字,我所有一切都是他給的,來生我還做他的孩兒孝順他。”
他一直淡然無謂地說到最後,提及父親倪宗堯時,卻聲音哽咽,紅了眼眶。
沈徵斜眼睨著他,心裡滿不是滋味的。
說實話他真心瞧不上這對禍國殃民的狗爺倆,但是倪孝棠對他爹的這份心,倒是當得起他名字裡那個“孝”字。
沈徵小心地接過那塊玉,包好之前檢查了一眼:這是一塊雕刻了小景山水的羊脂白玉,那條河流代表了倪孝棠的老家江西分宜,當地最大的一條河流袁河。
倪宗堯將這條孕養故鄉生靈的河刻在送給兒子的貼身玉佩上,也有點他不忘根本之意。
沈徵盯著看著,突然之間,眼圈紅了,脖頸上青筋暴漲!
他的父親沈沅,貴陽人,名字裡有一個“沅”。
《尚書》記載:“楚中九江,五曰沅江,出沅州西蠻界”。
沅江出清水、入洞庭,猶如父親一生從頭至尾清澈如冰;父親坦坦蕩蕩地來世上,卻沒能清清白白地走!
這一切,都是因為倪氏奸黨的迫害!
這一瞬間引爆了沈徵的仇恨,他攥著那塊玉,掌心骨節“格格”作響,再多一分力,只怕就要化為齏粉!
發覺他神色陡變的倪孝棠看過來:“你怎麼了?”
沈徵強忍著,按捺著,一邊告訴自己“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一邊勸說自己大局為重!
他終究還是忍住了,收住了力道,把玉佩放進胸口貼身的夾層衣兜,猶如吞下一枚尖刺。他冷冷地說:“沒什麼,小閣老,你歇吧,大可以放心地睡,我在這裡不會害你,因為我要看著你,倒底是老天來收你,還是我大明朝的律法來收你。”他相信,世間總有公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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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足飯飽,宴席撤去,林一閃賓主移至偏廳說話。
既然知道了茶伯就是曹察本人,林一閃問候客套一番,便略展前情,重提舊事,再講到了此行的目的:
“那樁變故發生以前,也就是在午門行刑前,劊子手清點人販,少了一個女嬰,當時的官員害怕擔責隱而不報,過後被查出;有訊息來源,說那是端妃娘娘生前的三公主寧安,不知道這件事,老前輩知不知道?”
茶伯福建人,因曾在京師久住,開口還是股地道京片子:“恕老朽冒犯,想問天使大人一句:那時候頭天發生叛亂,第二天就將貴妃娘娘問斬,案子審結得如此之迅速,行刑執行如此突然,我們這些親屬的還是等到菜市口的人看見回來遞訊息,才接到這晴天霹靂。賤內受不住打擊當場昏厥,我們一家人時至今日,連事情的來龍去脈都不知道,試問如何能知道當日當時,刑場之上發生的內情?老朽也想問一句,這件事的始末,上面到今天,究竟弄清楚了嗎?娘娘的冤屈什麼時候得以伸張?”
這茶伯,雖然垂垂老矣,但是說話不緊不慢,有條有理,中氣仍然很足。言至末尾,悲從中來,亦帶不平之激憤,倒將林一閃的話頭堵住了。
林一閃頓了頓,顰眉憐惜道:“老前輩勿驚,問這一句,也是出於上面對娘娘血脈的惦念;上面的意思是,知道這麼多年您擔擔子受委屈著呢,一直想盡份心,彌補您這些年的失意。”
“示意?”茶伯慼慼然冷笑,“老朽的失意又算得了什麼,只是盼沉冤昭雪,經年累月,這一顆心都盼涼了!”
林一閃無法安慰這位失去女兒的老者,但更不能說任何皇上的過錯,只要是皇上做的事,非議半句都將成為罪過。
一時間又冷場。
幸好此時,侍女端茶上來,揭開蓋子是上等的鐵觀音,香氣乍聞濃郁,再嗅悠長,馥郁中帶著一股輕盈。
茶伯說:“天使大人請用吧,這是我們自己種的茶,年年都送往宮裡。”
這麼多年,他不敢喊冤,有苦無處訴,唯有回到故鄉翻新了女兒兒子小時候住過的庭院,種上新茶,年年送往宮裡。
借這一股歷久彌清、縈繞不絕的茶香,以無聲傳達心聲,訴說心中冤屈苦痛的衷曲。
林一閃不能提宮裡的過失,但是安慰一下茶伯的話還是可以說的:
“娘娘的確讓人痛惜,為皇上誕下子嗣,卻落得如此結局。”
林一閃也有所耳聞,當年曹端妃在宮中聖寵一時,風頭無倆;開罪了不少貴人。
茶伯聞言,雙目中流出兩行濁淚,又自己默默地拭去:“是我這當爹沒用。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蒙冤受屈,死不瞑目,時至今日也未能為九泉之下的她洗刷罪名。
曹察說得很壓抑,很平靜,但微微顫抖的指尖,顯示他內心的不平。
甚至林一閃可以從他極端的平靜中,感受到一絲尖銳的怨懟。
茶伯:“我知道,皇上不會翻案了,天使大人,您替老朽回覆聖上,感激他這麼多年還能惦記著曹家,曹家子子孫孫都會感謝他老人家,祝他龍體聖安。至於補償,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我們曹家原就是本無一物,連個清白也留不住,又求個什麼呢?”
他說的全部在理,人家求的是個公道,不是物質上的補償。
偏偏皇帝能給的不想要,想要的給不了。
林一閃再這麼陪他坐下去,勾起他的傷心事,恐怕也無濟於事了,於是按照慣例,再問了一句:“老前輩,這些年來真的沒有任何人來同你說起過寧安公主的訊息嗎?”說罷留心注意他的神色和每一個字。
茶伯斂衽正色道:“天使大人要不提,老朽以為公主已經同娘娘一起去了,至於丟了,還能不能倖存於世,老朽也想知道,若您查到線索,請勞煩託人告知,但願有相見之日,老朽自當感恩不盡,來世結草銜環報答貴人。”
林一閃暗忖,這老頭聽到自己的孫女沒有死,不該是這麼波瀾不驚的態度。
根據經驗,這不太正常。
除非他早就知道,刻意隱瞞。
由於曹察態度防備,談話間有沒有什麼確鑿的把柄留下,林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