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是信仰,是迷戀,是痛苦中的泅渡,是心底美好的夙願。是他十年來每個日夜堅持下去的力量和理由,只要還有音樂,只要音樂不死,他的人生就不算完。
徐平不小心揭開面紗後的一角,看到的是滾燙淋漓的血肉,從頭髮絲到腳趾,他身體的每一寸都是為音樂而生。一個有信仰的人,一個不論多苦都堅守著信仰的人,徐平不禁肅然起敬。
接著便是悠揚的笛聲、深邃清幽的簫,連嗩吶這種極具特色,難以駕馭的樂器,在這人演奏下也不見俗氣,反而彰顯男性的粗曠的魅力。
瞬間,這間荒野裡的小屋就變成了演奏會現場。徐平能想象在輝煌明亮的演奏廳裡,劉育良身穿禮服吹奏樂曲的模樣。
“那個時候我父親還在學校教鋼琴,半夜來了一幫人把他帶走,之後就沒有回來過……”
“你後來找到他了嗎?”
“沒有,那時候我被迫來到這裡,我母親也因為患病過世了……”
“但我聽說後來——”
“不提了,都這麼多年了。”
徐平心裡很不好受,時代給人留下不可泯滅的刻痕,他來的時候還年輕,十年過後卻是一張看不出昔年面目的滄桑臉孔。
劉育良道:“我給你唱首歌吧?”
“你還有心情唱歌?”
“為什麼不唱?”
他把徐平拉起來:“到外面去。”
外面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雪,天寒地凍,渺無人煙。大黃牛哞地叫了一聲,小羊羔們擠成一團抵抗風雪。雪紛紛揚揚落下來,落進燃著的火堆裡,樹葉隨風而動,抖落一片雪粒。萬籟俱寂,劉育良從另一隻箱子拿了手風琴出來。
男人披著他那件軍大衣,拉動琴箱奏起《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這首流傳甚廣的蘇聯歌曲是烙印在一代人心靈深處最深刻的記憶,它帶著傷痕,飽含內心深處最炙熱的情感,在那個音樂全然沉默的年代,迸發出它的熱情和美麗。
男人渾厚性感的低音,搭配手風琴充滿異域風情寬厚優美的琴音,彷彿真的看到寂靜的夜晚,月光如水般流淌,冰山下湖中閃閃波動的粼光如一隻只藍色的眼睛,美麗的姑娘如花朵含羞待放,與即將奔赴遠方的愛人依依惜別……
那種熱烈的愛與渴望,不曾被摧毀,不曾被湮滅,歷經萬千,它依舊迴響在了這個世界上。男人熱情地唱,狂野地唱,浪漫地唱,沒有人能阻擋他發出聲音,因為它是那樣動聽、那樣悅耳,因為那是世界上最美的聲音,琴箱的震動、共鳴,和著男人磁性低沉的嗓音,在飛舞著雪花空寂曠遠的山裡迴盪,震得徐平心潮澎湃、頭皮發麻。
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
偷偷看著我不聲響
我想開口講
不知怎樣講
多少話兒留在心上
劉育良拉動著琴箱對著徐平一笑,他站了起來,身姿微微擺動著,過長的軍大衣飛舞在風裡,他就那樣在彈奏的間隙對他輕輕一笑,徐平感覺一股銳利的痛直擊人心,接著四肢百骸都像從冰凍中復活一般,從頭頂到腳底,嗡地一聲,開了開關,渾身被灌入滾燙的熱流,暖洋洋一片。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那股痛,是因為燙。
他傻傻地愣在那裡,心臟還在撲通撲通迅猛地跳動,跳得他心痛。
第十九章
雪還在下,雪粒子砸在臉上沙沙的有些疼,大夥都收工了,氣氛忽然變得有些彆扭。周圍的人都在收拾東西,唯有導演和主演沒動,張博拿著圖紙小心翼翼覷著曹文的臉色,曹文還沒卸妝,看著和往常不太一樣。他似乎真的玩上癮了,目前劉育良的戲都是他親自上的。鍾奕那邊的鏡頭也是他親自搭詞,這樣一人多用的情況早先還有,這兩年卻少了。他們都有點看到當年盛況的感慨。
鍾奕的心撲通撲通劇烈地跳動,像有重物一下一下錘擊在胸口,怎麼都平復不下來。空氣變得粘稠,雪花緩緩飄落在男人的眉睫、頭髮,曹文面部輪廓較深,多少年了依舊稜角分明,不肯妥協半分。軍大衣裡只有一件灰毛衣,粗獷裡又帶著一絲文雅氣。他去給人家講課的時候,就戴著一副眼鏡招搖撞騙。只有鍾奕知道他脾氣有多壞,那股孤傲勁,眼高於頂,誰也看不上。忙的時候面板很差,額頭起痘痘,他便躺在他懷裡,要他擠。四十歲的人了,還學人家起痘,臉色差,人還不老實,隨便對著一件事都能大放厥詞一番。到最後傷著他,又被他追著跑。這是兩人最美好的時光了罷。
青年盈盈的目光穿過人群望過來,是那樣脆弱,那樣令人心動。曹文心滾燙,心情激動,手指還殘留著方才演奏樂器的麻痺感。他沒卸妝,也沒衣服,裹了大衣就要往鍾奕那邊去。方堯叫他:“曹老師,您要回去了嗎?”
曹文抽了抽鼻子:“啊,我去看看張博的圖。”
張博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老孫急急跑了來:“明天的景是在校舍吧?我通知校長給我們騰出一天。”
曹文道:“不用一天,給我們留個門就行。我們晚上去。”
“晚上?”
“嗯。”曹文瞅著前面走著的鐘奕:“晚上好做事。”
張博冷汗涔涔跟在後面,曹文吼:“你跟著我幹嘛,趕緊佈景去啊!”
哦,原來不是看圖嗎。張博淚流滿面地跑了。
曹文又對老孫這樣那樣囑咐一番,老孫連連點頭。
“你給方堯安排個宿舍。”曹文忽然道,避開後面方堯幽怨的目光:“別老讓他住我那。”
老孫又點頭:“啊,不對啊,不是你讓他住你那。”
“我哪讓他住我那!”曹文瞪眼。
老孫苦笑:“行啊,他就一個人,安排他不難。”
曹文拍拍他的肩,老孫就是有這麼個好處,忠心、會辦事,還不多嘴問七問八。曹文心情舒暢,著急趕上鍾奕的腳步,眼睛迅速掃了一遍周圍的情況。鍾奕不在,他急了。
Amy抱著一個暖手寶,回頭催慢吞吞的鐘奕:“寶貝,趕緊走啊,回去我們還得泡個腳敷個面膜呢。”
鍾奕心不在焉,一步三回頭。
“哦。”
Amy嘰哩哇啦說個沒完:“你看看你那黑眼圈,粉底都遮不住了好嗎?你這幾天要好好睡,工作壓力那麼大,誰受得了啊!對了,我還研究了個生薑泡腳法,驅寒效果最好了。就是我們那個盆,真的很醜。這鬼地方,連網購個足浴盆都到不了……”
鍾奕忽然打斷道:“Amy,我好像落了件衣服。”
“啊?什麼衣服,服裝老師收去了吧?”
“我回去取。”鍾奕說著就往回走,Amy慌了:“不是吧,你現在回去?現在在下雪啊!”
為了拍這個景,曹文堅持不用假雪,專門等著隆冬這場大雪。看這勁頭,估計要下一夜呢。鍾奕只是道:“你回去吧,我自己去取就行!”
曹文拉著老孫狂奔,老孫歲數大了,又不擅熬夜,被他拉著在雪地裡狂奔了幾百米,哮喘病都要犯了。
“不是,老曹,你幹什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