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衍鬼使神差地摸到了書房窗下,並非他忘記了幼時教導,做起不入流的事情,而是好奇心作祟,讓他不得不驅使自己的雙腳走到窗下。
少女的聲音很好聽,也很冷,如冬日叮咚的泉水。
他記得每次來的人,都會對父親態度恭順,可少女不曾帶一絲尊敬,話語裡反而帶了一絲鄙視,幾句話裡他明白,少女過來質問父親的身份的。
而仙風道骨的父親吞吞吐吐,不再有往日的風采,那刻起,他明白父親這些年東躲西藏不過為了一個約定,一個護住當今嫡長公主的籌碼。
其間,少女反覆提及懿德皇后,那個仙逝十數年的女子,也是他的姑姑。
書房內兩人並沒有爭執,相反冷靜了很久,父親才開始說話:“我未料到你會過來,既然你查到了所有的事情乃是中州王所為,就該知道皇權至上,任何人都是他手裡的棋子,包括文帝在內,而你就是最重要的棋子,這麼多年隱忍不發也是有原因的。”
少女聲音冷得讓人身上發寒,上官衍不懂一個孩子為何可以有這般堅韌的心性,凌州城至此,快馬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只為了心裡的答案。
她沉靜了許久,才道:“安陽知曉,中州王知道文帝身體不好,皇位遲早予我,便等著我登位那日,昭告天下,我並非安氏後裔,如此他便順理成章地廢棄我,立他自己為帝。”
書房內又安靜下來,上官衍頓了頓,若是文帝知道了小殿下的身份,定不會讓她活在世上的。
“如此,安陽若死,必會先拉下墊背的,中州王想揭發此事,也要看他有沒有性命看到那時,侯爺且放心,此事不會牽連上官府,水至清則無魚,侯爺是聰明人,知道怎麼做的,我非善人,但能護得自己平安。”
說到這句話,少女便推門而去,而文博侯同樣追了出去,命人沿途護送她回去。
“水至清則無魚,小殿下是何意?”沈洛雲聽得半知半解,上官衍口中的安陽與她見到的完全是兩人,一個滿腹心機,一個不諳世事。
上官衍將唇抿成一條直線,掙扎了許久後,慢慢言道:“事後我問及父親當年的事情,他不肯說,只說他與懿德皇后乃是棋子,他愛她,就足夠了。但小殿下是父親的孩子,這點也不會錯。”
沈洛雲盯著他,眼中染著點點星火,水至清則無魚,皇家沒有一個心機單純的人。
“所以她根本就不是安氏後裔,當年她沒有資格登位,如今的周帝才順理成章地奪了舊楚江山?”
“陛下應該不知道此事,當年那種情景,手握兵權,早晚會被新帝利用,甚至連帶她手下的人,不如她自己登位,保護江北,保護小殿下,無形中也是過了這道坎。”
上官衍平靜下來,內心的蠢蠢欲動早已在這些年被淡化了,這樣的秘密太過驚悚,甚至當年懿德皇后的死都有可能不如傳說中那樣。
文帝多疑,手段殘忍,而老中州王如潛伏在水底的惡魚,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上來咬你一口。
上官彧明知其間原因,都不敢隨意有動作,但安陽初生牛犢不怕虎,也是老中州王放鬆警惕,才會被安陽所殺。
但這個秘密終究會被天下人知道,猶如謫仙落凡的上官彧,情事糊塗,身上的髒汙還是洗不清的。
這個結在歲月裡,隨著懿德皇后的逝去和安陽的失憶,又回到了原點。
沈洛雲眼中落寞不已,啞聲道:“我一直想著等爹爹過來,探探小殿下的病情,無論是所謂的情傷還是藥力所為,或許都可以治,可現在,你告訴我,該不該治?”
上官衍淡笑,“人生在世,各有所求,你我替不了別人做主,安陽的事,且讓她自己做主,但我覺得她和陛下之事,除非她恢復記憶,否則這條路,陛下走得難,反之,我覺得現在這樣很好。”
感情一事,不在乎對錯,只問心意。
千萬百姓與安陽,陛下選擇的是前者。
錐心的選擇,萬人歌頌的時候,其間痛楚唯有奕清歡一人知曉。
安陽若怪,或許奕清歡心裡會舒服些,但是安陽忘記了,陌生的路上只有空白的人生,沒有奕清歡的存在。
沈洛雲看著自傲的人,忍不住輕笑,“父親的事,我們做不了主,一世宣告,縱然狼藉,但他心裡舒服,也總比鬱鬱寡歡的好,不過我覺得陛下那裡輕易不會放手,且看吧。你想看陛下笑話,只怕安陽也不答應。”
她總感覺,安陽這個丫頭,骨子裡還是挺護著陛下的,也許是潛在意識的行為,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原因。
她看著身旁的男子,惱恨這個人瞞她這麼久,挑眉:“如果是你,你會選擇哪一方?”
上官衍:“……”
這是鬧脾氣了,上官衍立馬認錯,笑著上前哄道:“這個事不能細說,為夫覺得近來府內冷清,不如你我添個孩子,也給小殿下加個侄子,樂一樂也好的。”
沈洛雲:“這是白日……”
“這是黃昏!”
***
黃昏的景色,美得讓人心醉。
淡黃色的光暈灑在了遠端,層層起伏,飄零雲煙。落在皇城上方,又添了一抹光彩。
女帝眼中染著光,坐在屋簷下,批著奏摺,殿內憋悶,反不如外面空氣好。
秦執事過來,言道:“陛下,小殿下差人回來說,今晚侯爺相邀去春來秋往,晚些回宮,您要去嗎?”
女帝緊緊握著硃筆,垂著眼眸,似在思索,艱難道:“不必了,讓蘇合跟著就好。”
她的聲音很輕,秦執事卻從她細微的姿態裡察覺出她的掙扎。
“朕去宮內走走,不必讓人跟著。”
奕清歡放下硃筆,自己踱步往前走。秦執事看了須臾,自己才去找蘇大統領。
雲殿一直向北走,便是冷宮,那裡陰暗無人,卻也是兩年前宮人救助庇護之所。待江北軍衝進來之後,這裡便被人淡淡忘記了。
心亂之際,奕清歡不知自己怎地走到了此處,宮牆上皆是殘損,留下了許多的深坑,再往裡走,有些樹木被烈火焚燒,枯枝殘根。
當年,她帶著陰謀,帶著算計,踏入了那道宮門,在漠北與江北膠著的戰事裡,她不曾迷惘過,可見到那個孩子蹣跚向她走來時,她不知自己身處何地。
圓潤烏黑的眼睛落在她的身上,清澈乾淨,她覺得像極了乾淨的泉水。
小安陽並非是孤苦無依的,外面的上官府為她精心籌謀,而她將這樣一個乾淨純潔的孩子拉入了黑暗的漩渦裡,只為江北的存亡。
她明白文帝對懿德皇后的喜愛,這個孩子不會死,但會碌碌無為終其一生,有上官家暗中庇護,會平安長大的。
事實上她做對了,安陽長大了確實是一柄利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