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裡?你分明是我見過最風華出眾的人了,若你是假花,世上哪還有什麼奼紫嫣紅的顏色。”
“倒長了張好嘴。”商濯清剛想說些什麼,忽然神色一斂,將她推到了灌木之中,低聲道:“藏好,別出來。”
皇帝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瞥了一眼石上的古琴,輕聲說:“給我彈一曲將仲子罷。”
商濯清低頭撫琴。琴聲泠泠,月光潺潺。
皇帝解下金冠,一頭白髮傾洩而下,如九天星河垂至人間。
崔懷玉呼吸一沉,天子不過盛年,為何早生華髮了呢?
“將仲子兮,無逾我牆……”皇帝輕聲呢喃,“若我當年不曾攀上她的牆,是否如今也不必這般……”
這般悽苦迷離,若痴若狂。
“南海、四夷、蒙越,哪裡都尋過了,菡妃,你說她現在會在哪裡呢?”
商濯清沒有回答,皇帝也並不需要她的迴應,只喃喃道:“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老師,我如何才能再見到你呢?”
“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她痴痴一笑,目光十分悽苦又纏綿,“十五年了,你還是不肯原諒我。”
崔懷玉躲在灌木之後,先是害怕天子發覺會如何龍顏大怒,但聽著聽著,就為她這般痴心之語所動容。
十五年過去,這人還是不肯放下嗎?
不對,天子的老師,想必年紀已經不小,十五年過去,那人還在人世嗎?
看皇帝如此篤定,想來那定是一個身體強健之人。或者是,皇帝寧可相信她躲在世間某隅,不肯原諒不肯相見,也仍不願猜測那人已魂歸泉下吧。
崔懷玉想著又覺悵然,自己與先生分別也差不多十五年了,她也寧願相信先生當年只是不告而別,仍好端端的活在世上某個角落。
這人與人的情感,諸如相思、牽掛、思念等等,總是相通的。
皇帝痴痴地看著月亮,眼角倏忽落下兩道水痕。
崔懷玉忙以袖掩面,生怕自己看到什麼不該看的景象,但她擋住了眼睛卻掩不住耳朵,於是皇帝略帶嘶啞蒼涼的聲音便傳入她的耳中——
“當真是宿世冤家,她為我流盡一生的血,我為她流盡一生的淚。”
這一宿新科狀元過得十分驚險。至皇帝離去許久,她才敢大口喘氣,手腳並用爬了出來。
商濯清本有些怔忪,見她這般狼狽模樣卻不由啞然失笑,朝她招了招手,“過來。”
待崔懷玉走近,她示意讓她坐下,抬手替這人除去頭上的草葉塵土,又為她理理雲鬢衣襟,才柔聲道:“好了,快回去赴宴吧。”
崔懷玉走了幾步,又忍不住回頭,問:“娘娘,我還能再見到您嗎?”
她心知這是失禮冒犯,但依舊貿貿然地問了。
菡妃柔柔一笑,“喚我濯清便好了。”
狀元深深看了她一眼,隨後告辭離開。
商濯清望著她的背影,嘴角不禁泛上一絲溫柔笑意。她低頭撥弄琴絃,忽聞後面傳來聲音——“原來你叫濯清。”
“我是何名字……”商濯清苦笑,“陛下又何曾在意呢?”
皇帝卻不記恨她這等幽怨之語,坐至山石之上,道:“再彈一曲鳳求凰吧。”
商濯清沒有撫琴,只是輕聲道:“陛下,方才那孩子,我很是喜歡。”
皇帝面色不變,緩聲說:“那我放你出宮,我早讓你出宮。”
商濯清見她眼也不眨就要讓自己走,只覺這十幾年的痴戀等候便像一個笑話一樣……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她早就明白陛下心中再裝不下他人,卻仍抱有一絲臆想,以為只要等在那兒,陛下遲早會回頭看她一眼。
她正陷入這等悵惋情緒之中,突然聽到那人說:“今後你不必總學著老師的聲音,你的聲音,原也很好聽。”
商濯清不知不覺就落下兩行淚來,望著對月而坐的人,輕聲道:“陛下,你越來越像她了。”
皇帝身子一顫,滿頭白髮在月光中搖曳開來。
她痴痴望著一輪皎月,好似自己還是十五年前的少女,“老師為我掃清烏雲,我也該、也該光耀世間。”
“可是,”她眸中水光瀲灩,倒映明月無暇,星漢燦爛,“我終於成了一代明君,她卻再不肯來見我……她不肯見我……”
崔懷玉喝得腦子一片空白,迷迷糊糊就到了床上,再一睜眼,屁滾尿流地從被窩裡爬下來。
床上美人如玉,酥胸半露,春光無限。
崔懷玉心臟砰砰砰地跳,她她她,剛考上狀元,就睡了皇帝的女人?
商濯清聽到動靜,娥眉微蹙,長睫顫動,緩緩睜開眼來。她見新科狀元衣衫不整,一臉驚恐地望著自己,不由撲稜一笑,“怎麼,自己做過的事忘了嗎?”
崔懷玉雙膝一軟,嚇得跪到地上,大聲求饒。
商濯清哭笑不得,“好了,我如今不是菡妃了,你也不必害怕。”她見年輕狀元雙目如清泉,偏頭懵懵懂懂地看著自己,心中一軟,便道自己昨夜被陛下逐出宮門,正巧見狀元郎喝多了跌跌撞撞走來,擔心她遇到危險,好心將她送至客棧,卻不曾想被狀元郎餓虎撲食給褻弄了一番。
崔懷玉聽得面紅耳臊,腦中隆隆作響,她拼命回憶想記起昨晚的星星點點,可越想越是頭昏腦漲,眼前也變成白花花的一片。
商濯清幽怨地望了她一眼,起身披好衣裙,“罷了,狀元郎好生休息。”
崔懷玉見她要走,連忙起身拉住她的衣袖,“你、你……平日吃的多嗎?”
她見商濯清面露疑色,半晌不語,又小聲地說:“若不多的話,我可以養你……多點也無妨,我可以把我的那份分給你。”
若這人隨了自己,想必不能錦衣玉食,但如果她不會嫌棄的話……
“我會待你好的!”
商濯清粲然一笑,摸了摸她的嘴唇,“我吃的不多的,不必擔心。”
洛安人頭攢動,熙熙攘攘。崔懷玉本與商濯清攜手遊街,卻不知不覺被人群擠散。她正焦急地尋覓著愛人的身影,忽然見前方密密麻麻的擁著一大群人,湊近一看,原是那兒搭了個戲臺子。
戲臺子上有兩個美貌的女子正揚著水袖對唱。
青衣的那人唱道:“我已多情,更撞著、多情底你。把一心、十分向你。”
白裳女子妙目一轉,接著唱道:“盡他們,劣心腸、偏有你。共你。風了人,只為個你。”
青衣哀怨地瞋了白裳一眼,轉過身去,輕吟:“宿世冤家,百忙裡、方知你。沒前程、阿誰似你。壞卻才名,到如今、都因你。”
白裳走上前拉住她的手,唱道:“是你。我也沒星兒恨你。”
回憶轟然而至,崔懷玉想起先生箋花小冊上最後一句詩,頓時恍然大悟。
“壞卻才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