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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滑進水裡——他的動作有多小心呢?——水剛好淹到他的大腿,紅生的鞋底擦著水面,羅襪竟未溼。

舟女依依不捨將船撐離,伽藍雙腿劃拉開纏人的荇草,扛著任性的紅生往岸上去。他們此刻置身於大片大片的灘澤,水不深,可惜藏著不少戳人的枯枝。伽藍是羯人,人高馬大,鬚髮和眼睛都略略發黃;紅生個子極精緻瘦小,比伽藍矮了不止一個頭,有點辜負鮮卑血統的意思,但膚色極白,雙眸極黑,是燕國王族中出了名的玉人。

伽藍扛著他涉水,一點也不吃力。

岸就在眼前不遠,卻怎麼也走不到似的。岸上葳蕤的林木吞吐呼吸著,往外散發沉鬱的翠色。伽藍的紅衣偎著紅生的白衫,如同倒映在一塊濃綠的翡翠上,鮮亮的人影隨著水波瑟瑟晃盪。

“起霧了。”紅生冷不丁冒出一句,伽藍才發覺王爺圈著他脖子的手冰涼。

“爺,誰叫你棄船的?現在窮山惡水,可怎辦?”伽藍總是這樣挖苦紅生,卻從不事先勸諫——好像所有的盲從就是為了之後的挖苦——真是刁鑽的僕人。

就在伽藍說話間白霧簌簌橫吹,須臾瀰漫了整片水面。

“看不清方向了,”紅生滑動著黑水晶般的雙眸,吩咐道,“先別動。”

“嗯。”伽藍嘴上答應,暗裡腹誹道:泡水的可是在下,王爺實在英明。

好在濃霧只氤氳了片刻,很快便四散開,紅生但覺視野霍然清明,面對山水間這般亦神亦幻的景緻變化,恍然悟道:“伽藍我們到了,這裡就是雲夢澤。”

伽藍茶褐色的眸子睜了睜,有點不信——昔日中描繪的瑰麗仙境,怎能就這樣安靜的鋪在眼前——這裡應該有獵獵旌旗蔽日,鋪天蓋地的號角吹遍,飛禽走獸倉皇躲避弓箭矢石,白虎、玄豹、犀牛、大象……奔走聲直上雲霄,震得高山也顫起來……

紅生轉轉黑眼珠,喃喃道:“〈子虛賦〉中說,雲夢澤的泥土有丹青赭堊、雌黃白、錫碧金銀眾色,今日怎麼沒見?”

伽藍愣了愣,擦擦汗提醒道:“爺,包袱裡的顏料還算夠用。”

“放心,我還不至於叫你去淘土。”

兩個書呆子說完閒話便老實上岸,伽藍劃拉了好一會兒,才將紅生送到岸邊。紅生皺著眉在苔蘚中尋了塊稍淨爽的地矜持坐下,卻見伽藍溼漉漉從水中爬出來,四仰八叉的坐著曬太陽。

紅生挑剔道:“你在我面前踞坐,實在無禮!”

也不知剛剛誰在人前敦倫來著,伽藍訕笑回嘴:“怎地,爺難道還要去了我?”

伽藍以孟子夫婦的典故還擊,自比紅生的老婆,簡直是赤裸裸的犯上和調戲了。紅生大怒,兩道細長的柳眉剛要豎起來,腦袋卻嗡得一聲,被混沌的疼痛脹滿——這磨人的感覺又來了——好似無盡長夜的濃黑色,包裹著疼痛、窒息、血腥味和怎麼也到不了盡頭的凌遲,漫長的鐘點像巨大的石磨,將種種不堪細細碾碎了,慢慢從他七竅灌將進去,要他永生消受。

無法破解這層痛苦迷障,紅生只有逼自己安靜下來,他掏掏耳朵,吩咐伽藍道:“你去網尾魚來,最好是鯉魚,餔食我要吃魚膾。”

伽藍細察紅生臉色,看著他因動怒發紅的臉最終恢復蒼白,心中甚覺可惜——他還是要隱忍,哪怕是對著一名賤奴,也無法發洩鬱結。

真是要命的病症。

餔食是申時開飯,這期間撈到適合做膾的大魚,時間並不寬裕。伽藍忙活半天,好容易才網上一尾鯉魚來,魚兒不甘心的怒張開青灰色半透明背鰭,對著伽藍搖頭擺尾吹鬍子,甩了他一頭一臉的水。伽藍齜著牙低聲咒罵,掏出嵌青金石的銀匕首,一刀斃之,刮鱗掏肚不在話下。

紅生在一邊懶看,全不動手。伽藍又從包袱裡取出竹簞在水裡淘了,將片好的魚膾勻勻碼在竹簞中,又取芥子粉調醬,一併奉給紅生。紅生接過筷子,夾起魚膾蘸了芥醬,吃得很滿意:“還是鮮食好,一路來真是吃夠肉脯了。”

伽藍眯了眼笑:“可惜沒小蔥,與禮不合。”

紅生舔著唇抬眼瞠他,有點疑惑。伽藍笑嘻嘻道:“〈禮記·內則〉有云:膾,春用蔥,秋用芥。現在可是春天,王爺。”

紅生吃吃一笑:“你敢編排我,本王隨性要什麼你敢不從?告訴你,我現在要喝柘漿,弄不來你就領死吧。”

柘漿也就是甘蔗汁,此刻伽藍能到哪去弄?不過他早習慣了紅生的威脅,只管拿竹筒取了清泉,丟塊石蜜晃盪好,遞到紅生面前:“饒了我吧王爺,您才到楚地,吃食就要按〈楚辭〉的標準,小人可受不了。”

紅生不甚滿意他的應付,但仍接過竹筒喝了:“為什麼不?我千里迢迢來這裡,為的就是尋個快活。雲夢澤我算看到了,玩幾天我們就去長沙郡。”

伽藍隱約猜得到紅生的打算——王爺的母親恭惠妃,姓陶,是晉國太尉長沙郡公陶侃的么女。王爺輾轉千里來到這裡,終歸是要投奔長沙郡公的。

可是,王爺的外祖父陶侃,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經去世了,風光不再的陶氏一門,可能為王爺做主麼?

伽藍無奈的抬抬眉毛,表面不動聲色,心中卻不禁泛起冷笑——親緣血脈,是最不可靠的東西,看來王爺還是沒學乖。

紅生可猜不到伽藍的心思,他只能看到自己的僕人在發傻,這可要不得:“你在愣什麼呢?快點吃,吃完伺候我作畫。”

這位燕國前任廷尉監大人向來風流自賞,最著名的愛好便是丹青,因此他逃難緩過神後添置的第一批什物中,就包括紙絹筆墨,美其名曰:“本王的畫值錢,需盤纏時就畫上一幅賣,這一來途中不但輕便省力,還防偷防盜。”

可扛這些勞什子的不是他嘛——伽藍自然是將腹誹藏肚裡,只管任憑紅生指哪打哪。

“王爺,你這畫的是什麼?”伽藍眼瞅著問。

紅生以綠沉色為主調,將顏料細細研磨:“自然是今日你我所見所聞——鄭女曼姬,被阿錫,揄紵縞,雜纖羅,垂霧縠……眇眇忽忽,若神仙之彷彿……”

他自顧自背誦起來,伽藍卻是越聽越愣:“王爺,我們有看到這些麼?”

明明只有個舟女與王爺打了半天交道,何來那麼多“神仙彷彿”?

“傻了吧?這叫昇華。”紅生鋪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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