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逃亡而無田可耕的流民已達七十萬計……”
“正因這樣。”唐伩道:“才需求穩,三個月前,孫參知也是顧慮到這個問題。天啟如今的根基在於何處……”
“在於民。”遊淼不待唐伩所言,搶先打斷道。
唐伩面有怒色,冷冷道:“確是在於民,均田若不推行,以南方世家之力,三年五載,便可緩慢消化下數以百萬計的流民,從事生產。你再貿貿然均田,從朝中預算到地方,都需耗費大筆錢財,其中人力,物力數以百萬計,為何不等到開春,交給地方去處理?”
“交給地方去處理。”遊淼不客氣道:“能處理過來?今年賑災的糧食就是最好的例子,陛下從七月便下旨徵糧二十萬石,現在已將近十月,徵上來的糧食不足十萬石數,現在再不變法,冬季就將有數十萬人,會餓死在揚州,江州與流州!”
林正韜冷笑道:“我不知道遊大人這筆賬怎麼算的,變法均田後,難道田裡馬上就能長出稻子來?能入庫供吃喝?那數十萬人,還不是要等待開春,才能填飽肚子?”
遊淼:“田地中自然無法馬上長出稻子來,但人心馬上就會恢復穩定,流民要的不過是耕地,有一口飯吃,變法一昭布,各地動亂不攻自破。朝廷再將銀兩撥下前去賑災……”
唐伩道:“遊大人,你一邊要均去他們的田,一邊又要讓各望族開倉賑災,這主意委實不錯,到時就有勞你親自前去說服他們了。”
遊淼暗道這倆傢伙委實老奸巨猾,根本就不是政事堂內唐博等輩能比的。自己一個年輕人才二十來歲,站在朝廷上實在不夠分量。
趙超一時間也不知如何插口,望向戶部尚書謝徽,謝徽一直沒有出言附和唐伩與林正韜,始終沉吟不語,此刻忐忑抬頭,與趙超對視。
183、卷四 減字木蘭花(十四)下
“賑災是一筆大數目。”謝徽開口第一句便道,餘人便都安靜了。
“單靠朝廷,無法撥款救七十萬人的命。”謝徽又緩緩道:“臣以為政事堂之見有理,有據。但陛下切莫忘了,開倉賑災,這筆款項還要著落在江南士族的身上。”
謝徽說完這句又不再言語,李延上前一步,開口道:“兩位尚書,御史大人,翰林院為陛下擬定新法,並未想過將其推至千秋萬代之後,若新法受阻,不若以兩年為限,待得渡過眼下危機,再另擬公文,如何?”
李延取了一折中的方法,卻無人附議,畢竟心裡都清楚,士族被均出去的田地,不管過幾年都是收不回來的。給了人的東西,還怎麼收回去?
唐伩只是堅持道:“陛下若賑災無需各地開倉,臣自然無話可說,只是這麼一來,勢必會亂上加亂。若推行了新法,流民之亂還止不住,後續情況堪憂。”
“怎麼會止不住?”遊淼反問:“李治鋒已整軍列於江州境,只待陛下聖旨一到,便可收復江州全境。”
林正韜冷笑道:“李將軍的兵打胡人可以,留在境內,只怕對老百姓,可不是什麼心慈手軟的。”
遊淼淡淡道:“各位且看李治鋒如何處理就是了,自古有言蓋棺定論,李將軍還未曾為國捐軀呢,現在下結論來評判他,是不是有點言之過早了。”
林正韜笑道:“遊大人靠得一張臉皮與好先生擋了奏劾,如今又可大言不慚了。”
“陛下。”林正韜上前一步,絲毫不讓:“李治鋒有彈劾在身,卻出軍平亂,不知這又是什麼規矩?是陛下欽賜特赦,還是認為刑部,大理寺,揚州府那十二封奏摺都是造謠生事?若是特赦虎威將軍,須得頒佈詔書。若是認為奏疏造謠生事,須得派人排查,抓起造謠者,論罪行刑。此數案還未曾結案,虎威將軍又前去出征,未免也太不把朝廷放在眼裡。”
平奚開口道:“林大人,各地動亂勢不容緩,你這時候還要把李治鋒關進大牢裡先審一番?打算審到猴年馬月去?聶將軍還在守前線,朝中能派誰出征?莫非林大人想親自去?”
林正韜怒道:“這是兵部的事,與御史臺何干?兵部無將可派,不思悔過……”
“夠了!”趙超怒道。
遊淼心道看來你們一個兩個,鐵了心要跟我耗,那麼大家就都在朝廷上說廢話,說到天黑罷。不讓一步,就誰都別走。
“變法之事。”遊淼道:“不知各位大人還有何意見?”
唐伩冷哼一聲:“想說的話,三個月前便說得清清楚楚了,如今再說一次,無非也就是徒費唇舌。”
林正韜道:“政事堂若鐵了心要變法,也得顧忌各地*。否則變革未推,先起禍患。”
“*?”遊淼問道:“七十萬無家可歸的流民,其中五十萬南逃的北人,二十萬揚州本地佃戶,這還不算*,誰的話算*?”
唐伩冷笑道:“自然是孫參知與遊大人最懂*了。”說畢微一拱手,竟是不屑與遊淼爭辯的態度。
工部侍郎道:“陛下,此事耗費日久,牽一髮而動全身,若要推行新法,須得三年之久,遠水解不得近火,且時局易動,此刻民生與前線,與中原戰績又息息相關,一日瞬變,還望陛下三思,莫輕涉亂局。”
林正韜道:“陛下,此刻應以力求穩定為重。新法牽扯太多,實在不宜在這個時節推行。”
謝徽沉吟半晌,復又開口道:“不如待到明歲開春,再看情況,各位大人意下如何?開春後地要耕作,糧種調撥,這些都需要人。只需假以時日,此事將自行解決。”
遊淼眉頭深鎖,要出言反駁。趙超卻以眼神示意遊淼,說到這裡就可以了。
早朝足足論戰三個時辰,時已過午,諸臣子都有點經受不住,但遊淼緩緩搖頭,認為還不行。現在趙超若說一句“朕心意已決,不必多言”固然可壓住眾人,一意孤行變法,但這並非唐、林、謝等人願意的。
他們就是各大世族在朝中的代表,這幾個人不點頭,江南士族必定不會答應,強行推動新法,將令地方心懷怨恨,設法重重阻撓。只有逼得朝中的官員們點頭,新法才有可能。
“此事押後再議。”趙超說:“待李將軍出征歸來,再看後續戰況如何,退朝。”
大臣們鬆了口氣,足足站了三個時辰,個個都累得快虛脫了,趙超一走,群臣便散去。
李延從背後趕來,遊淼一肚子火,道:“媽的,氣死我了。”
李延也無計可施,說:“我沒法開口幫你。”
“我知道。”遊淼點頭,他倒是不怪自己孤軍奮戰,畢竟這是連孫輿都無法解決的事——六部尚書今天都在朝廷,卻沒有一個人有立場幫自己說話。林洛陽主管吏部,平奚主管兵部,他倆都對新法之事無權插口。而秦少男雖在戶部,謝徽的官職卻比他更大,更不能逾上司說話。
李延則與唐家聯姻,翰林院只管起草章程,不管決議之事,也無權過問。
這樣一來,就剩下游淼。當初還覺得北人一脈佔去了六部的大半江山,如今落到實處,見工部、戶部都被士族所把持,御史臺更是落在林家手裡,方知頭疼。
林洛陽安慰道:“你也別太較勁了,先回去歇歇。”
遊淼點了點頭,早飯也沒吃,本來身體就虛,只得先趕回政事堂吃早飯。然而一眾人等還在議論,午門外便有謝家家丁來請。
“遊大人。”那家丁道:“我家尚書老爺想過來與您說說話。”
遊淼心中一動,諸人便心照不宣的神情,遊淼知道謝徽要過來見他,是因為自己與趙超親近,盡足禮數。但若論官職,遊淼只是個從六品給事中,遠在謝徽這個正二品尚書之下,不可亂了禮節,忙道:“我這就過去。”
遊淼與李延等人議畢,獨自到了宮外,上了謝徽的馬車,上車先拱手道:“謝大人。”
謝徽正在車中,這人老而溫吞,見遊淼時目中便有笑意,點了點頭。
遊淼的身份在朝中非常敏感,雖官職甚低,卻無人敢輕慢於他,畢竟新朝的格局大致也已確定了。軍事方面,聶丹拒外,李治鋒守內,遊淼便是兩大軍隊派系在朝中的代表。
而六部尚書中有兩個與遊淼交好,在皇帝面前更紅得發紫。政事堂乃是孫輿的地盤,如今誰也說不清這年輕人以後會不會官至一品大員,是以都不願明面得罪。
184、卷四 減字木蘭花(十五)上
謝徽關切問道:“孫參知的病怎麼樣了?”
遊淼聽到這話時先是一怔,繼而反應過來,謝徽是指孫輿稱病一事,便笑道:“先生只是費心勞頓,休息幾日就好。”
謝徽點頭道:“有你為助,想必參知大人將養幾日就好。”
遊淼嘆道:“學生無能,難以替先生分憂吶。”
謝徽又道:“新法牽連太廣,不可急在一時,慢慢來。”
遊淼嗯了聲,馬車已開始行進,穿過茂城主街。謝徽叫他過來,必定是有話要說的,只不知是什麼話,多半還是嫁娶之事,須得怎麼找個辦法推了它。
然而謝徽卻道:“不瞞遊大人說,今日請遊大人來,實在是走投無路,求助無門了。還請遊大人念在我一把老骨頭,幫我一把。”
遊淼忙道:“尚書大人請說。”
謝徽道“我堂兄有個不爭氣的兒子名喚謝樸然,前些日子因修渠一事,被夷州司參了一本……”
遊淼滿臉疑惑,實在想不起來誰叫謝樸然了,問:“那應當是在刑部。”
謝徽道:“刑部未決,轉政事堂,請陛下批覆,後來聽說被政事堂直批了,那小子小時在我府上長大,少時缺了嚴律,如今白髮人要送黑髮人……”
遊淼想起來了,可不是自己進政事堂,批了第一封“秋後問斬”的摺子!如今想想,多半也就在這幾天了。
遊淼點頭道:“我想起來了,確實有這麼一人。”
謝徽道:“還請遊大人念在他老父已六十花甲,膝下唯此一子的份上,在陛下面前美言幾句,能留其性命,發配充軍,謝家便感激不盡了。”
遊淼有點猶豫道:“嗯……謝大人。我去試試。”
謝徽神色鬆動,似是鬆了口氣。遊淼心念電轉,趙超那天說過,謝徽在朝上還幫李治鋒說過話,料想也是一來一往,知道趙超肯定不會治李治鋒的罪,順便賺個空人情,再回來討自己堂侄兒的一條性命,也忒划算了。
遊淼要辦成這件事倒也不難,政事堂給事中掌握“駁政”大權,有權駁回天子的一切敕令。在秋後問斬後加批一句收押審侯,遞交刑部就行。
辦成了這件事,料想謝徽也不會虧待於他,遊淼便答應了下來。
兩人沿路又談了些事,無非都是圍繞著新法,遊淼本想套得謝徽一句答應幫助自己,卻繞來繞去,謝徽都不願明確表態,心道這老狐狸,連隊都不肯站。大家都不得罪,罷了罷了。
遊淼回到政事堂,午飯卻已收了,看著空空蕩蕩的飯桶,當真是一肚子火。
穆風馬上要去買飯,遊淼卻餓過了點,吃不下,讓廚房再去做點清粥吃,然而遊淼前腳剛進政事堂,趙超派來的人後腳就到,帶了午飯過來,說是宮裡賞的,遊淼這才舒服了些,坐下開飯。
正吃著飯時,孫輿午覺睡醒便來了。
“你吃。”孫輿示意道。
遊淼點頭,孫輿問:“陛下沒留你在宮?”
遊淼道:“沒有,應是猜到我想回來找先生先商量。”
孫輿唔了聲,遊淼便將早朝的事一五一十說了,這次就連孫輿也沒有辦法了,只得捋須不語。
許久後,遊淼把趙超賞的那半隻八寶鴨吃完,孫輿才問:“你有何想法?”
遊淼說:“哎,難怪大家都想排除異己,先生你別怪我說實話,換我我也恨不得把不贊同我的人流放走。”
孫輿怒道:“先生問你的是這意思?”
遊淼吐吐舌頭,孫輿反倒生不起氣來了,哭笑不得。
又過片刻,孫輿忽地想岔了事,說:“有許多事,朝中反對你的大臣,也並非就都為了自己,此事你得想清。”
“嗯。”遊淼點頭,孫輿道:“當年李家父子把持朝政之時,老夫也是知道的。”
遊淼又點頭聽訓,李家雖然豪富,但李相當年所做,也並非都是以權謀私的事,為國為己,大約一半一半。李相與孫輿相爭,無非是政見,立場上的不一致,無怪乎孫輿這些年裡提到李家,唏噓之情有,卻毫無半分怨恨與不屑。
孫輿道:“既然定不下來,你便自己看著辦罷。”
遊淼又頭疼了,以他現在的身份,還負不起這麼大的責,孫輿說完便起身走了。遊淼吃過午飯,政事堂已開了廳,午覺也沒睡,只得又回去批奏摺。
遊淼還記得謝徽所求之事,東翻西翻,找到數月前秋後問斬謝樸然的摺子,翻開一看備份,便又加了句“收監審覆”,又夾了張給林洛陽的條子,出來著穆風送去刑部。
回來坐下時,諸給事中看遊淼的眼神都帶著點幸災樂禍。想是都知道今天早朝上游淼碰了暗釘,新法還是推不成。
遊淼整個下午都沒說話,腦子裡一直在想新法的事,兵部又送了軍報來,李治鋒已到前線,內有叛軍與其頭子黃袍將軍的訊息彙總。李治鋒聽著遊淼囑咐,要戰要談,都先問過朝廷意思。
遊淼拿著奏摺,想回一道給謝權,讓他先試試與叛軍談判。然而這邊變法的事又落不下來,當真好生頭疼,要讓李治鋒的兩萬兵馬在前線耗著罷,耗一天,又是一天的糧草。
遊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