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遠處,就像是看見了當初那片草原,那個小院,東方泛起白色,太陽即將升起,她又唱起那不成調的小曲兒:
竹風倚小窗,紙鳶絲線長,春意二三丈,隨水幾方圓。
誤啄黃髮鬢,忙撞稚童鬟,笑語多剪碎,高樓聽闌珊。
“小混蛋,再見了。”
☆、前世(一)
那個人躺在中央,儘管臉色蒼白,卻一點也不像是死去多年的樣子。朱樓轉過頭看著無夢,無夢看著他,動了動嘴唇,又抿起來,好不容易吐出三個字:“還不去?”
朱樓道:“你好像不是很高興?”
無夢搖頭道:“沒有。”
朱樓眯起眼睛:“真的?”
“真的。”
他絲毫不掩飾自己的低沉的聲音,朱樓想,或許是掩飾不了。
於是他慢慢朝前蹭了兩步,又忽地回頭,露出一個燦爛的笑臉,像是承諾般道:“我不會消失的。”
未等無夢說話,他一腳踏入了自己的身體。
他在燃燒的火海里,有人緊緊擁著自己的身體,那是個溫暖到灼熱的懷抱。然後他被人從那個懷裡挖出來,周圍越來越冷,朦朧中他看見漫天飛揚的大雪。
“丹師叔……我爹孃呢?”
抱著他的人僵了僵:“阿弦,以後你就是我白家的人,沒人敢欺負你。”
“我爹孃呢?”
“阿弦……”
“我爹孃呢……”他奮力起身抓住師叔的衣領,最後卻扎進了他懷中,“我爹孃呢……翠姑呢……”
白辭丹將他牢牢抱在懷中,孩子是那樣單薄,他生怕自己一用力,他就消失了。
之後的記憶是模糊的,手腕上輕輕移動的手指,嘴裡苦澀的草藥,有人兇巴巴地叫他的聲音,之後不知過了多久,他被一個人的哭聲喚回了神志。
那個人——站在他床前,兩眼血紅、盡力忍著卻依然全身發抖的人——伸手指著他,大顆大顆的淚珠墜落下來:“你還我爹孃!我家供你吃穿,你這掃把星——”
“安兒!”一聲呵斥打斷了他接下來的話。
小小的白易安頓住了,小臉憋得通紅,他忽然高高揚起手,柳畫梁只覺得臉上一痛,抬頭時,白易安卻已經跑走了。
白辭青走上前來,垂下眼,以一種非常悲痛的語氣對他道:“畫梁,安兒的父母剛剛被那魔頭……你別怪他。”
周圍的聲音都在耳邊飄來飄去,柳畫梁呆呆地看著他,似乎不太明白他在說什麼,但是白辭青好像不太願意與他多交談,匆匆離開了。
後來柳畫梁不止一次地聽說,白易安的父母,也就是白辭丹夫婦,因為柳家被滅而與大魔頭結下樑子,此次在出門的路上恰巧遇到了那大魔頭,雙雙死在魔頭手上。
關於柳畫梁童年的記憶始終是斷斷續續的,彷彿他本人就是這麼個隨隨便便的樣子,記著記著就忘了。
這記憶中的另一場大火伴隨著混亂來臨了,他和白易安匆匆逃出了房子,在外頭看著一群人手忙腳亂地穿梭,彷彿這是場撲不滅的大火,白易安出人意料地安靜,柳畫梁忍不住轉頭看了他一眼,卻愣住了。
他第一次在白易安的臉上看到了多年後的那種冷漠,而現在他稚嫩的冷漠還伴隨著熊熊燃燒的仇恨。
柳畫梁拉了他一下:“易安,你怎麼了?”
白易安像是受到了驚嚇一般將手縮回來,他看著柳畫梁,輕聲說了什麼。
那晚很吵,人群慌亂奔走的聲音、木頭燃燒時嗶嗶啵啵的聲音,房梁不堪重負倒塌的聲音,還有人尖叫哭喊的聲音,柳畫梁懷疑自己聽錯了,又覺得自己不可能聽錯,因為他似乎在哪裡聽他說過一次,也是這樣輕輕的,伴著冷漠與仇恨,從他的薄唇裡迸出來。
他始終不懂他的意思,即使是在現在,更何況那時,他實在太小,也太糊塗。
在白辭青的安排下,他和白易安十六七歲時便已成名,白易安被冠以“白修羅”之名,柳畫梁卻得了個“風不雅”的名號。
柳畫梁喜好結交各類牛鬼蛇神,從不守規矩被逐出師門的師弟到江湖上名聲狼藉的浪子他認了個遍,所以在白靈山的流墨臺上又看到那偷鳥籠的小鬼時,他很高興。
流墨臺依地勢而建,四周很高,一路向下凹陷,中間一塊微微突出的平地恰似一方巨大的硯臺,硯臺正中杵著一根‘墨條’,高逾數丈。每逢暴雨,雨水會在臺中積起來,這“硯臺”不知用的什麼石頭,會將積下來的水染成淺黑色,故而得名“流墨”。
此刻流墨臺的高處一圈圈擺放著各家送來的字畫,排列在古樸的架子上,由陣法壓著迎風不動,字畫被歸類賞玩,每類分別取了雅號,花類名花解語、山水名引水歌、竹類名空虛林……其中花解語最為豔麗,水平參差不齊的花兒湊在一起爭相吐豔,遠遠望去倒真像是片生機勃勃的花園。只是看這朵富麗堂皇,湊近一瞧,卻是蓮花,瞧那枝妖豔嫵媚,卻是冬梅,清水濯濯的不是水仙是月季,粉蝶亂飛的不是木香是辛夷……
此刻雅天歌正在對著幾幅蘭花皺鼻子,嗤了一聲道:“狗屁狗屁。”
順手抄起一邊的小墨筆,在嘴裡抿一抿,就開始在畫上亂塗起來。正塗得高興,忽然察覺有人在靠近,他連忙不動聲色地將墨筆藏進袖子。
柳畫梁晃到他面前,道:“又見面了,小鬼。”
這聲音好生熟悉,雅天歌眉頭一跳,拔腿想跑,被柳畫梁拎住了後領,強行轉過身。
雅天歌忙低下頭去,小聲道:“這位哥哥,上次的事多有得罪了,因我很少下山,一時太過忘形闖了禍,又因為害怕說了幾句不該說的……請哥哥諒解!”
柳畫梁道:“這位哥哥若不是上次被你坑過,肯定又要信你了。”
“哥哥恕罪,我家裡養了只鳥兒,一直想給它個鳥籠,可惜我囊中羞澀,見了那鳥籠實在喜歡,一時昏頭做了錯事……”雅天歌的頭更低了,聲音都染上了一絲哭腔。
柳畫梁不知從哪裡摸了根筆,在手指上靈巧地轉了兩圈,隨後抵住了雅天歌的胸口,柔軟的筆尖一路劃過他纖細的脖子,停住,筆桿上翹,撬起他的下巴,雅天歌的臉不由自主地仰了起來。
柳畫梁笑道:“這張楚楚可憐的小臉可真沒白長,我倒是好奇,‘一時昏頭’的你會在這些畫上寫點什麼。”
雅天歌眨眨眼:“我沒有……”
“沒有?”柳畫梁彎下腰,伸出拇指輕輕在他唇上擦過,然後把手指伸到他眼前,指上一片淺淺的黑,“墨水好喝嗎?”
雅天歌:“……”
柳畫梁直起身,轉過臉去看畫,發現那幾幅畫上都被添了些極不走心的東西,一小團一小團的黑墨水,都長了張可笑的臉,星星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