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上,冰得他大腿有點冷,晚風倒是舒暢,邱十里把窗子開得大了一點,又把雪茄伸出窗外,點燃了猛吸。
可、真、他媽的疼啊。
邱十里望著被晚霞映紅的城鎮想。
你說什麼疼?他又問自己。
耳朵。耳朵裡面。心臟好像也有,但不至於吧。他回答。
還有一種說不清的東西。他給自己補充。如果我是一個點,大哥也是一個,我們之間被筆尖劃了無數條線,把紙都劃透了,最粗的那個,疼的那個,就是它。
是它啊。它都做了什麼?
邱十里繼續自問自答著:它從曾經跟著我來到這裡。它緊隨著我。它讓我得到什麼又失去什麼。它扽著我的眼淚連成的珠子。它想咬我一口。它讓我偏執。它讓我偏離。
偏離?你要偏到哪裡去?
我無處可去。
想到這裡,邱十里忽然覺得自己已經足夠幸運了,一生可以有一次愛得這樣悲慟。很多人可能永遠都沒有這個機會。
他眯起眼。自我提問果然是自我排解的絕佳途徑。
雪茄在他指間兀自緩慢燃燒,太陽落下去,懸吊在地平線上,菸灰則落在食指和拇指的槍繭旁。絲毫沒有燙的感覺。樓下馬路川流不息,每一次碾壓都異常明確地傳入耳畔,邱十里當即決定繼續裝裝猴子再住幾天院。那些人除了不厭其煩地問他問題,也會和他聊點別的,輕聲細語,耐心十足,毫不設防。這種隨便談天的感覺還挺好的。
他準備抽完這支就去敲教授辦公室的門,可不能暴露了煙味,於是把身子探出一半,腰腹撐在床沿上,肆無忌憚地吸食這種醫院嚴禁的東西。
住院樓建得很高,都快趕得上他在舊金山的辦公室了,邱十里就這樣一半懸空,叼著煙,開啟雙臂,意外地愜意。正當他感覺自己在擁抱這個城市時,門鎖喀啦一聲,響在他身後。
扶著窗框回過頭,一高一低是兩張錯愕的臉,一張屬於那位花白眉毛的老教授,另一張,居然是時湛陽的。
邱十里不記得自己吃過什麼副作用是致幻的藥品。
時湛陽的高科技輪椅出師未捷身先死,他雙手轉著舊的那個,教授都來不及再推他,幾乎是想要衝到邱十里跟前。邱十里呆呆地瞪著他,煙還叼在嘴裡,病號服也皺皺巴巴,赤著腳跳下窗臺。
他們之間只隔不到半米了。
“抱歉。”風聲照舊竄入窗戶,描邊般勾勒在耳中,邱十里有一瞬間的清醒,把雪茄碾滅捏在手裡,衝教授笑了笑,教授則擺擺手,“時先生,”他拍了拍時湛陽的肩膀,“我先走了。”
“謝謝。”時湛陽並未回頭,一如方才,他直勾勾地盯著邱十里的整張面容看。
幾秒過後,門鎖聲又響了起來,病房裡雜音許多,卻勝似死寂。
“你要跳樓?”時湛陽問。
“沒有。”邱十里退後了一步。
“我剛才在想,”時湛陽閉了閉眼,“我剛才在想,我不能拉住你,ナナ,我現在沒有辦法拉住你。”
邱十里怔了半秒,眼睛一下子就溼了,但他成功按了下去,“我沒有要跳樓,我只是抽菸。”
時湛陽把眼睛睜開,繼續望著他,一言不發。
邱十里本能地退回窗前,靠在窗沿,又道:“兄上,好不容易活下來,當然不想死,”說著他就笑了,“你和我說的。”
他聽著大哥的呼吸聲,是粗的,是重的,就好像以往,這呼吸溫暖地打在耳邊。真是個好手術,這就開始有甜頭了,他想。
卻聽時湛陽終於開口:“手術之後不應該抽菸吧。”
邱十里腦子一懵,一方面,他染上煙癮的事居然就這麼暴露了,另一方面,大哥確實知道了他手術的事。此時此刻,大哥不在那座荒島上,而是出現在病房,出現在他的面前,他心裡就不該有任何僥倖。
“沒有這麼嬌氣。”邱十里道。
時湛陽周身那股弓箭般的緊繃感鬆軟下來些許,緩緩地,他自己轉著輪椅來到窗邊,靠近邱十里的身旁,半垂著眸子,眼角泛起淡淡的笑,“ナナ,他們都和我說嫂子失蹤了,和丟了媽一樣,又他媽不讓我出島。”
邵三之流的慌里慌張的模樣立刻浮現在邱十里面前,明明已經叮囑好了啊,我只是去辦點私事,他這樣想著,卻不自覺笑起來,“兄上是什麼時候開始找我的?”
“一週前。”時湛陽從他手裡摘下那支燒了一半的雪茄,咬在嘴裡,邱十里就自然而然地給他點上,“老四過去幫我越獄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
好吧,越獄,邱十里揉了揉臉,“老四還是靠得住的。”他沒話找話。
時湛陽卻不再笑了,哪怕提起了最有意思的那位么弟,他忽然之間平靜得離譜,反而讓邱十里緊張。
“吵嗎?”時湛陽問。
“……還好,”邱十里捏了捏手心,“醫生說很成功,我睡覺戴耳塞就好。”
“疼嗎?”時湛陽又問。
邱十里一時有些無言,他以為大哥會問他為什麼,那他可以說出很多,可現在的問題是,他疼不疼。
當然是疼的,在耳朵上動刀,就算是微創,也不可能和在其他皮肉上一樣,究因的自問自答他也剛剛做過。
“有一點。”他謹慎地說。
時湛陽聞言,深深低下頭去,盯著自己的膝蓋。邱十里卻在一念之間看出他是憤怒的。他確實是,憤怒足以把一個男人搗碎成很多個男孩,而表面的安靜都是假象,是千斤之下薄如紙的玻璃脆片,那些男孩崩裂開來,爬得時湛陽滿身都是,抬起他的手,扯住邱十里的衣襬。
他用另一隻手轉動輪椅,他們一同往病房門口去。
“我不走。”邱十里任他揪著衣裳,卻和他彆著力氣。
“由不得你。”拖著兩個人加上一把輪椅的重量,全都靠那一隻手,五根手指,時湛陽已經出了層薄汗,也擰開了房門。
“兄上!”邱十里釘在原處,頑固得像條發倔的小狗,在咬扯著自己的繩子。
“我也不會再回那個什麼狗屁的島,”時湛陽不耐煩地、惡狠狠地說,口氣急躁又混亂,少了他整日掛著的文雅風度,他幾乎是把門撞開的,“今天,就跟我回家,我把你也關起來看看,綁起來也好……ナナ,你聽好,你對別人做什麼無所謂,對自己做什麼,我不同意,就由不得你!”
邱十里聽得一愣一愣的,聽他說完,笑容倏然出現在臉上,彷彿耳畔是什麼求而不得的大好事。他不再別勁兒,甚至握上輪椅把手,把自己雙手捧上往外送似的,推著大哥進入醫院整潔冷清的走廊。
“把我綁起來!”他簡直是雀躍的,蹭到時湛陽身前蹲下,眼光晶亮生動,“說好了,就不許反悔!”
他又急著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