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感,而時鬱楓似乎睡飽了覺,並沒有倒時差的需求,邱十里懷疑他有儲存睡眠的功能,密集地充,也能密集地用。總之天時地利人和,離除夕還剩下大半個月,頂著年前越攢越大的人流,他們首先在西湖邊繞了一圈。
從雷峰塔開始,到斷橋前,樹尖上的積雪正瑩白。差不多路程過半,時湛陽要求老四來推輪椅,理由是邱十里累了。
時鬱楓沒有異議,只是照舊心不在焉,可邱十里也沒什麼休息的意思,他在前面開路,硬是帶著後面兩位擠上了那座殘雪的斷橋。
轉臉看西湖,湖水朦朧,輕煙浩渺。能見度無法抵達盡頭,倒顯得這湖真的無邊無際了。
“我想吃小土豆。”時鬱楓忽然道。
邱十里只記得剛才路過了這種小吃攤,鴿子蛋大小的土豆黃澄澄的,被撒上濃重的調料,聞起來挺香,味道應該不錯。可擠上這橋著實不易,他剛想說讓夥計買了送來,卻見時鬱楓直接放開輪椅,兀自走了,錯身捱過諸多遊客,快速下橋。
“喂!時鬱楓!”邱十里趕緊抓上輪椅把手。
“等等他吧,”時湛陽卻反手捉住他的五指,“小時同學知道什麼時候該不在場。”
“……哦。”邱十里的聲音在鼎沸的人聲裡顯得很輕。他回握那隻手,又挪到大哥身邊,好讓他不用扭著胳膊。方才還在擔心輪椅被不長眼的給擠跑,擔心被來勢洶洶的小黃帽旅行團衝散,他現在覺得自己的擔心都是多餘的。
只用安靜地握手就可以了。人群在流動,他們是固定的,雪後冰清玉潔的湖水就在面前。
後來的幾天,兄弟三個還逛了不少景點,出名的不出名的都有,邱十里尤其喜歡那座名為法喜寺的寺院。建制古樸,松竹蒼翠,殿宇前有靜開的臘梅,玉蘭花苞墜在枝頭,好比一團團尚未張開眼的雛鳥。不像靈隱寺那樣熱門,走在後山的石板路上,甚至算得上清淨,抬眼能望見秀美的煙嵐,向前看,則有戴紅袖章的老師父隱在群青之間。
法喜寺有素齋提供,時鬱楓吃了三份才吃飽,每去添一次,還會十分嚴肅地雙手合十,和盛飯的師傅行禮。邱十里很文雅地只吃一份,時湛陽則在裡屋,和老方丈喝茶。
這也是有緣撞上了,那老方丈也還真願意和他喝上幾盞。
時鬱楓走出齋堂閒逛去了,邱十里則正坐在蒲團上等,聽見門外颯颯的聲響,不知是風,是竹,還是雪。等到暮色四合,時湛陽才從內室出來,方丈在他身後站著,合掌目送。
“大師都說了什麼?禪道?”走在竹林中,邱十里問。四周黑黢黢的,他們得去寺院大門口和時鬱楓會合。
“說我們身上帶血,殺氣太重呀。”時湛陽輕描淡寫。
“我就知道。”
時湛陽笑道:“知道什麼?”
邱十里想了想,問:“他有沒有說我們該怎麼辦?”
時湛陽又笑了,“ナナ,不是所有問題都需要解決,也不是所有事情都能談‘怎麼辦’。”
邱十里已經明白了,喝了那麼久茶,不可能只說了那點所謂的“帶血”,所謂的“殺氣”,雖然信基督,可他知道,佛學是隱晦的、深廣的。他感覺得到,大哥相當平靜,於是他也不去胡思亂想,只想方才那一句話。
“不需要解決,不去談怎麼辦。”
就和現在一樣?未知的手術還沒做,有著血海深仇的人還活著,他們卻在茫茫江南,過一個春節。但過春節是每個人都該擁有的一種幸福,一個人再如何,無論是痛苦、困頓,還是不堪,他都有在電視機前吃一盤餃子的權利。
邱十里忽然清楚地憶起,從前大哥教自己用刀,手臂長的軍刀,斂著寒光,掂在手裡。大哥說按照中國傳統的理念,高手都是刀背藏身,因為刀用好了並非僅能進攻,而更像一種防禦技術,因為刀背的運用重於刀刃,因為人在刀背後。
而今這段日子,這片湖山,就是一綾刀背,容得下這個春節,幸而,他們這種人,尚且也有藏身處。
這件事他想了一路,走到寺院門口,看到吊兒郎當靠在牆上望天的么弟後,邱十里忽然就覺得,在某些方面,自己更能理解大哥了。
時鬱楓顯然等得不耐煩,“阿嫂,”他走過來,從邱十里手中接過推輪椅的重任,“你定的餐廳,留的我的號碼,不停打電話催我!口音我還聽不明白!”
邱十里道:“位置還在吧?”
時鬱楓彆著臉,“在,但是,我已經吃飽了,我去吃了炸雞和韓國火鍋。”
時湛陽顯出驚訝:“你阿嫂說你剛吃過三碗飯啊,一頓素的就受不了?”
時鬱楓怒了,他中文水平有限,只得重複道:“你真的很煩,老時,你最近真的太煩了。”
時湛陽達到了目的,於是哈哈大笑,邱十里則發愁道:“為什麼不叫大哥呢?”
“因為他一點也不像我的大哥。”時鬱楓瞪著時湛陽的笑容,滿口理直氣壯,邱十里氣得想踹他一腳,卻聽他又小聲補充:“……因為你們像我爹媽一樣啊。”
第五十七章
舊金山的深冬晴朗而乾燥,海風獵獵作響,時湛陽下飛機之後不到半天,鼻子居然就開始流血,那是除夕過後的第三天。
邱十里當時正在做術前檢查,是個繁瑣的過程,斷斷續續要花上兩三天的時間,他躺在病床上被機器照來照去,自然看不見檢查室外大哥的鼻血滴上前襟。
時湛陽抬手摸了摸,又垂下眼去瞧,好濃的一片紅。他轉轉手腕,光照的角度也跟著換。這種感覺挺新奇,他的手並非不習慣被染色,不過自己的血卻著實少見。
他在這兒不緊不慢興致盎然,跟隨的五六個夥計固然都已經慌了,遞紙遞溼毛巾的都有,還有往護士臺跑的,坐在一邊插兜打瞌睡的時鬱楓則突然站起來,二話不說,直接手法嫻熟地捏緊時湛陽的鼻翼。玩賽車的手勁是真的大,時湛陽的鼻樑骨又高又硬,被捏得腦門發麻,等夥計領著小護士趕來,血已經止住了。
時鬱楓坐回椅子,繼續專心打盹,深藏功與名。
時湛陽拿過消毒溼巾擦手,“技術不錯。”
時鬱楓不肯睜眼,拉高運動外套的領子,遮住小半張臉,悶悶道:“打架經常流鼻血。”
“你流還是別人流?”
“……都有!”
時湛陽笑了笑,沒再逗他。那家總是虧錢的俱樂部的情況他雖然不怎麼關心,但自家老四畢竟在那裡寄養,總不至於不聞不問。他早就聽邱十里犯愁地說過幾回,時鬱楓是個刺頭,動不動和人不對付,但輸的時候不多。
那就不需要管閒事了,小時候隨手教的那點東西沒白費。時湛陽緩緩地呼吸鼻間略帶腥味的空氣,這樣想著,心裡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