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山全門殞命,餘下門派,活的也只有那些不顯山不露水的人。
陳清酒跪在地上,他自認為不比先師,雖生於山野,卻日日不得閒適,困惑三界五行,陷於瘡痍之境,又以一己之力獨挑大樑,只為少時一句教言。
朝聞道,夕死可矣。
可值此絕境,他真的能‘夕死可矣’?
靈均閣不過百年根基,門下徒子徒孫尚未能獨當一面,天地動亂,而他身在其位,如何能撒手?
還有兒茶……
想到這個人,陳清酒一顆心 頓時猶如被錐子刺了般,他皺著眉頭,一時的冷靜潰不成軍。
還沒緩過氣,兒茶人便進了祠堂,陳清酒起身,他跪的時間太久了,扶地起身之間恍惚有栽倒下去的可能。
來人一把將他攬入懷中,陳清酒的身姿有片刻的僵硬,繼而他苦笑道:“說吧,還有什麼不好的訊息。”
兒茶將他的腦袋按在自己脖頸間,左手摟緊他的腰,合目輕嘆:“景銳說……他對不起你。”
陳清酒聽了,沉默片刻,埋頭在他身前,“早在蓮熙遇害時,我就知道景銳不會放過魔族的,只是……”
感覺到懷中人的身體漸漸變冷,兒茶放了手,握著他的肩膀,頷首看他,“酒酒,生死一事,強求不得。”
“我知道。”陳清酒低頭,半晌才顫聲道:“我只是覺得,對不起沐月那個孩子……”
靈堂之內,景沐月坐在蒲團上,身邊站著王琰瑜陪伴。
聽到腳步聲,他微微偏頭
,陳清酒對他伸了伸手,“沐月,過來。”
景沐月從地上起來,兩歲的孩子很是嬌小,陳清酒將他抱入懷中,孩子自然環住他的脖子,糯糯道:“祖師父,阿爹他也冷掉了……”
一旁的王琰瑜咬著牙不說話,陳清酒揉了揉他腦袋,淡笑道:“他是去找你阿孃了。”
“不要沐月了?”景沐月看他,有點迷茫。
陳清酒抿唇不說話,他的右手移到景沐月的耳側,拇指蹭到他的眉心,清緩的靈力滲入。
“琰瑜。”
王琰瑜方才見他對景沐月施以封靈術時便微覺詫異,此刻被點了名,心中莫名咯噔一下,上前敬拜,“師祖有何吩咐?”
“將沐月帶去個安全地方,靈均閣保不住的,今日過後,你便遣散眾人,若是有不想走的,照顧好他們,日後可延我靈均之脈……”
這猶如交待遺言般的囑咐,叫王琰瑜心頭一涼,他當下跪地,難以置信地看著陳清酒。
看著這弟子又要紅了眼眶,陳清酒俯身將景沐月給他,“琰瑜,你要知道,天下蒼生為重,靈均閣與其,我必須做出抉擇,蓮熙與景銳先後離去,我救不了他們,只能於你一條後路,你當你家師祖我瘋了傻了還是缺心眼了都無所謂,只是這可能是我吩咐你的最後一件事了,你可能辦好?”
王琰瑜咬著牙,目光移到陳清酒身後的兒茶身上,略有哀求。
陳清酒:“你不必看他,此舉如此,他不反我。”
王琰瑜呆了好半晌,才抱緊了懷中的孩子,哽咽著受命。
兩人單獨相處時,兒茶才能無奈嘆口氣,道:“你怎知我不會反你?”
陳清酒摁著他的左肩,將他的骨頭正了正,指著旁側淺潭,不鹹不淡道:“下去。”
兒茶一時間回不過神,最後只能奉命褪了衣衫。
陳清酒再轉過身時,只看到他背對自己而坐,兒茶身上都是深深淺淺的傷疤,左肩有一處還滲著血,像是來不及處理。
陳清酒席地而坐,看著他閉目調息,道:“你反與不反不重要,我本不求大道,數百年性命足矣,如今再身死天地,便不覺遺憾。”
兒茶未睜開眼,質疑道:“當真不覺遺憾?”
陳清酒看著他的側顏,淡然開口:“天道降生死簿,記三千生前善惡相,待死後據此,判入三善三惡中不同的六道,進行輪迴,既然身死非魂死,又為何遺憾?”
“別和我扯這些沒用的。”兒茶忽然睜開眼,與他四目相對,他往陳清酒身邊靠了靠,左手握著他的手腕,一雙眸子坦坦蕩蕩地看入他心底,神色柔和,“你只需要告訴我,你是否真的不覺遺憾?”
手腕處有些滾燙,兒茶見他睨著自己不說話,手下動作難以抑制地重了起來,眼神毫不退讓,大有一副‘你不回答咱就拗到死’的決心。
陳清酒被逼的頷首抿唇不看他,就在兒茶打算濃情蜜意,好好花前月下山盟海誓時,面前人突然眉頭皺起,緊接著不由分說地踹了他一腳,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冷聲道:“下流。”
看著陳清酒絕塵而去,兒茶是一臉懵,可憐他光著白花花的腚子在風中凌亂了許久,也沒弄清楚陳清酒生氣個什麼。
時至黃昏,殘陽若血。
房內點著紅燭,陳清酒跪坐在書案前,提筆落字。
其實他不覺得自己有什麼要寫的,有些事情該口頭交待的便已經交待清楚了,但今日看到兒茶,他又覺得,自己還有些人未曾交待。
此刻若有人能在他身邊,便可以發現,陳清酒所寫,乃是絕筆一封。
――清酒此生,生為凡夫,勤於修身,終於仙門之內,陷入譽美之爭,雖無勾心鬥角,權謀天下,但日日不得安適。卻於冥冥三千界中,適逢君兮,得以居室,困惑於情,誠然惶惶不可終日,卻自感多福者也,只一人足慰瘡痍之心,奈何情惹天妒,蜉蝣一須臾,朝生暮死,命如紙薄,並身有所累,於茶,終是有緣無份。
細數過往,不曾悔過遺憾,但萬丈紅塵,獨茶一人,與此委屈。伏願天地善待,若當來世,縱為七尺男兒身,亦不敢辜負,故還請此生,莫念。
放下筆墨,陳清酒下意識地摩挲著右手腕間那條髮帶,淡笑了笑。
正在此時,門被推開,兒茶披著外衣走近,見他還在執燈,眉頭一皺,道:“都什麼時候了,也不怕傷了眼睛。”
陳清酒將那封信折起,挑亮了燭火,“也不打算看了,收拾好便去休息……”
他微微擰眉,右手手指摁住信紙,另一端,兒茶剛剛拿起。
見陳清酒這般珍視,兒茶長睫一掃,眯眼笑道:“什麼東西這麼重要,都不許我看。”
陳清酒冷睨了他一眼,強行將信從他指間奪出,又折一層,兒茶見他要往裡衣內收,雙手託著腮幫子,揶揄道:“這是哪家姑娘送的情書,膽子不小啊……”
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動作。
陳清酒不說話,兒茶咂嘴,不怕死地取笑道:“那是師祖您給哪家姑娘送的情書,我幫您看看文筆如何?”
陳清酒將那封信捏在指間,在兒茶麵前抖了抖,瞬間叫它灰飛煙滅。
兒茶聽他冷聲道:“去您的師祖情書,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