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炭火燒得暖融融的,人人都脫了外頭大棉衣裳,揎拳捋袖地準備相互敬酒。方犁坐在上首,一時想起從穎陽出發時,心裡何等惶恐;誰想到不過一年光景,也過上有肉有酒、有宅有鋪的好日子了。這一年經歷的種種變故,亂紛紛從腦裡冒出來,那眼角不由得便有些潤。
“今兒過年,咱們敞開了吃喝,”他擎著杯道:“我曉得你們幾個酒量都不錯,素日有事,也不敢多喝。今日都把量放開,酒要不夠,只管把窖裡的都搬上來!”
胡安也跟著道:“難為你們辛苦一年上頭,吃醉了也無妨。一會兒各自尋個地方睡去,明兒就遲些起來也要得。”
夥計們見少東家和胡爺爺都發了話,忙轟然叫好,立時便相互敬起酒來。酒過三巡,又覺得幹喝無趣,便都開始猜起酒拳來,七八個人你言我語,側廳裡熱氣騰騰,一片喧譁。
方犁既是東家,少不得要端著杯兒敬個酒。敬完一圈,夥計們又人人來回敬他。雖說胡安在旁攔著,轉眼也喝了六七杯下去。他酒量本就一般,此時吃了兩口菜,酒意上頭,暈頭晃腦只是坐不穩。
胡安忙命人給他拿了軟枕來,方犁便靠在枕上,手裡抱著烘爐,乜著醉眼,只看夥計們吃喝玩耍。
正自熱鬧,外頭忽然隱隱傳來打門聲,眾人都詫異,不曉得什麼人登門。小鼓連棉衣都不穿,跑去開門,片刻功夫回來,縮著脖子搓著手,哈著白氣領進一個人來,卻是賀言春。
胡安見是他,心裡十分歡喜,一面忙著命人加碗筷,一面問:“你怎麼這時候來了?沒在家裡陪你孃親兄長麼?”
賀言春進了門,摘下青色鬥蓬,搭到旁邊衣架上,道:“早吃過飯了。阿兄今晚還在府裡當值,我等阿孃睡了才過來。”
眾人都叫他坐,方犁也笑嘻嘻道:“六兒,給他倒口熱酒,吃了驅驅寒氣!”
六兒忙著要倒酒,賀言春卻攔著了,靠火烘了會兒手,道:“今兒家裡有新鮮的鹿肉,是阿兄在公主府裡分的。阿孃本想叫我白日送來的,一直也不得空。我這會兒提過來了,不如烤鹿肉大家吃?”
小六是嘗過他手藝的,聽不得這一聲,立刻從席上爬起來,和小鼓去廚裡拿香料烤爐。夥計們聽說有新鮮烤鹿肉吃,也都各自興奮。賀言春等暖和過來了,便挑起棉簾子出了門,把他丟在院裡的鹿肉提去廚房洗刷,六兒搬來烤爐,怕在屋裡烤了有油煙氣,都搬到側廳廊下去了。
不何何時天下起了雪,院裡就見吹綿扯絮般的雪團,靜悄悄地從漆黑夜空中落下來。幾個人也不怕冷,小鼓把肉切開,賀言春拿香料醃了,和六兒兩個在旺旺的爐火上烤起來,片刻功夫,那鹿肉便烤得兩面焦黃,冒出油來,一時香氣撲鼻。就連那怕冷的夥計,聞到香氣,也都從屋裡出來,圍在爐邊一口酒一口肉,吃得極是痛快。
賀言春見眾人都吃上了,獨方犁和胡安沒出來,便另烤好幾塊,給他們端進去。進了裡面,就見胡安正陪著方犁,兩人低聲說話。
胡安看他端進肉來,忙道:“三郎不愛吃腥羶東西。端出去你們大夥兒吃罷。”
賀言春道:“不腥。胡爺爺你嘗一嘗。”
胡安便挑起一塊嚐了,果然入口滋味極好,醃料放得恰當了,那肉便又鮮美又不腥。胡安點頭道:“難怪六兒那饞貨時時惦記你,說你烤的兔肉極好吃,果然好手藝!”
說著拿了雙筷子遞給方犁。方犁依著軟枕接了筷子,卻不即刻下手,反而笑嘻嘻地仰頭看著賀言春,道:“不會跟上回那烤魚一樣罷?”
看來上回的烤魚給三郎留下了很慘痛的印象。賀言春本待打趣兩句,見他憨態可掬、醉意盈然,與平時當家作主、說一不二的少東家形象天差地別,頓時便怔了怔,過了一會兒,才笑道:“保證這回好吃。”
方犁便張著雙醉眼,拿著筷子去搛肉。他瞅準一塊小的,夾來夾去,死活夾不上來,便有些著惱,嘴裡恨恨地嘀咕:“看你往哪裡跑!”
胡安看了好笑,道:“天爺!籠共吃了幾杯酒?便醉成這樣了?放著我來罷。”
邊說邊準備把筷子接過來,賀言春卻已經另拿雙乾淨筷子,夾了肉送到他嘴邊,怕掉落在衣服上,還拿手在下面託著。
方犁跟只待哺的雛鳥似的,接住細細嚼著吃了,過了片刻,又張開嘴,意思是還要。
胡安許久不見他這副嬌慣樣兒,這時看他吃醉了酒原形畢露,心裡反暗自唏噓起來。賀言春一邊喂他吃,一邊把盤上肉都切成小塊,又扭頭道:“胡伯,這裡有我,你去外頭和大夥兒再喝兩杯酒去。”
他做事細緻,胡安一向頗為放心,聞言便起身出門,卻是到廚下去給方犁做醒酒湯去了。
方犁本就不餓,吃了幾口肉,酒勁越發上頭,便不要了,只說口渴。賀言春倒了茶水來,怕他端著灑在身上,便也湊到嘴邊喂他喝。正喝著時,六兒進來要拿棉衣裳穿,見狀大驚小怪道:“三郎!你怎地連杯水也端不動了?莫非在哪裡摔了腕子?”
方犁聽了,認為六兒在奚落他,坐直了道:“站著!我非要端給你看!”
說著伸手來接茶盞,賀言春無法跟這醉漢講道理,只得鬆了手。饒是他小心翼翼在旁看著,方犁還是一接過去就把茶水灑了。一盞茶一滴不剩,淋淋漓漓都澆在前襟上。
賀言春忙奪了茶盞,拿手巾給他擦手擦衣服,就見那新做的緞袍上,頓時泅溼了一大方。他心裡著惱,從地上撿起個蒲團,朝六兒丟過去。六兒哈哈大笑,一溜煙掀簾子跑了。
過得片刻功夫,胡安端著醒酒湯進來,就見方犁眨著眼,表情十分無辜,歪歪倒倒坐在席上。賀言春則拉著他衣服,一臉懊惱地檢視胸前的水漬。胡安忙放下碗,湊過來看了一回,道:“好!剛做的袍子,這才頭一次上身就弄髒汙了。明兒大年初一,只好穿舊的罷!”
方犁不耐煩地嘀咕道:“箱子裡那些新衣裳,不夠穿麼?”
胡安道:“那都是以前做的,你新近長了個頭,不都嫌短麼?如今正是年間,卻找誰改去?”說著把醒酒湯端上來,道:“今兒也別熬夜了,來喝兩口湯,就去睡了罷。”
方犁眼睛都快合上了,就著他的手呷了一口湯,嫌酸,再不肯喝,倒頭就要睡。胡安放下碗,要揹他進屋去睡,賀言春忙攔下道:“放著我來。”
他如今長得已跟胡安差不多高了,背起方犁也不吃力。胡安跟在旁邊,把鬥蓬蓋在方犁身上,兩人一路冒雪去了後院。到了屋裡,胡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