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這幾年工廠效益越來越差,工資常常按時發不下來,但是這麼苦撐著似乎也比像別處那樣關停並轉強。為了生計,他和工友一起幹了個雜活兒,每天早上四點鐘推著三輪車去菜市場賣菜,等七八點再去工廠。
大概就在來看鄭藝的兩天前,王德權坐在馬路邊上抽菸,旁邊擺水果攤的五十多歲老頭兒忽然和他搭話。老頭兒問他是不是鄭家小子的鄰居。
王德權摸出煙盒,分了他一支,問:“鄭藝?我跟大藝從小一塊兒長大。”
老頭接過煙,先橫著舔了舔煙身,這是抽手卷旱菸殘留的習慣,他說:“鄭家小子和他爸長得可真像。”
“您認識他爸?”王德權連忙給他上火。
“認識,原先鄭存總是和我們一塊兒玩。後來……對了,小子你是哪年生的?”
“七五。”
“那時候鄭存人生得漂亮,性格又張揚。後來,就在你出生前一年,被人押著遊街,就是這條街。脖子上掛了一個牌子,上面寫著毛筆字。我們都嚇壞了,躲起來了,不敢再相互見面。”
“什麼字?”
“雞姦犯流氓鄭存。名字上畫了個紅叉。後來,鄭存被關了三四個月,放出來以後病就好了。然後不久就和鄭藝他媽結婚了,倆人成分聽說都不太好。這鄭家小子沒準兒也會有他爸那病,遺不遺傳什麼的,誰知道啊。我覺得你也有這病,只有喜歡過男人的男人才會有你這種眼神。”
鄭藝咬了咬他的乳頭,啞著嗓子問:“想什麼呢?你覺得我們這是病嗎?”
王德權回過神來,說:“他們都說是,那就是唄。”
第二次的時候,鄭藝去車站接王德權,然後從書包裡拿出一本張北川的書塞到王德權懷裡。一看封面上“同性愛”三個字,王德權就嚇了一跳,連忙揣進懷裡。而鄭藝鼓著腮幫子說:“不是。”
那天,兩個人沒做那事兒。王德權近來的神情總是十分沉鬱,鄭藝跟他說些好玩兒的事兒,他也只是勉強笑笑。生活高壓下的抑鬱似乎是無解的。
鄭藝說他打算考小城的公務員。他覺得自己雖然變得太多了,但是他覺得只要回到小城,就能回到原點。
鄭藝說各個方面不如他的同學打算出國,學校前兩年設立由社會人士出資捐助的基金會可以贊助一點。
這話本就有點雄性像配偶炫耀能力的意味,王德權卻沉默了許久,過了一會兒,他問:“那你甘心嗎?如果,你將來回去了,我們之間的事如果被人發現,我什麼都沒有所以是不怕的,但你可能就什麼前途都沒了。”
鄭藝說:“那我們就去山裡躲起來。”
王德權就盯著他看,瞧不夠似的。
最後見面,王德權給鄭藝買了果脯,過秤之後老闆口算,王德權心算,算完他發現住旅店的錢就不夠了。為了刪繁就簡,王德權就在鄭藝學校院兒裡等他。
還是那顆樹下,王德權說:“大藝,咱們散夥吧。我想成家了,當初如果不是你勾引我,我肯定不會犯那個錯誤,我沒這病,你也抽空去看看。咱們朋友也甭做了,我看你就煩。”王德權說完,轉身就走。
鄭藝就一路哭著追。
這場景本市人都見怪不怪了,這幾年市內原先幾個紅紅火火的國有企業紛紛倒閉了,那些工人們的獨生子或者獨生女在商場或者街邊攤上看到什麼想要的東西就會這麼嚎啕,大人們覺得臉上無光,就疾步往前走,小孩兒就哭著追,哭得大人們百般無奈的把兜兒掏出來給他們看——真沒錢。
就是這小孩兒塊頭有點兒大。
王德權扭過頭,不耐煩的朝著鄭藝擺了擺手,他粗聲粗氣道:“滾,快滾。”說完,疾步走向人群。
鄭藝呆呆站在原地,眼睛裡溢滿淚水,看東西不僅模模糊糊還有好幾個影兒。
他們倆都孤零零的。
再後來,鄭藝上完大五順利畢業了。那時候滿大街的音響都飄著“來吧,來吧,相約九八”,他在街上走一會兒,就有中年婦女強塞給他法輪功的宣傳冊。
他拿到一個國外學校的全獎,生活費可以向母校的新成立的基金會申請。他填了個表格,交上去,過了一兩月,輔導員通知他有人願意資助他。
畢業之後,他回了小城。小城的工廠黃了,青年勞動力外流的厲害,平日裡見不到幾個年輕人,安安靜靜的像是一潭凝滯的死水。
鄭藝問他媽:“王德權呢?”
他媽說:“房子賣了,搬了。”
鄭藝問:“結婚了?”
他媽說:“應該是,去年見過他抱著個三四個月的小女孩兒。”
鄭藝徹底死心,過了兩個月,他上路了。
10.
王德權說得沒錯,他鄭藝還真就是溫室裡的狗尾巴草兒,周遭越單純越好。他和王德權散夥之後就一直在讀書,博士畢業之後留校任教,現在是個“年輕”有為教授。他本就晚熟,花了很多時間摸索自己的位置,而校園環境總是相對純淨,是他最舒服不過的歸宿。
他三十歲的時候,把不願意離開小城的母親安置好。
閒聊中,他終於鼓起勇氣問:“媽,我爸當初為什麼自殺?”
他媽正啜著普洱茶,抬了抬眼,說:“他該死。”
這兩年,他又成了H大的客座教授,每年回國任教三個月。
這十七八年來,除了幾段短暫關係之外,他一直保持單身。他花了不短的時間來療傷,準備敞開心扉接納他人的時候,卻意外發現王德權的存在太過特殊了。這麼一個如兄如父又如青年時代永遠忘不掉的情人的男人承載著他的小城回憶和二十年的慣性依賴,就像是某個不方便置換又停產了的專利零件。
今年他剛回國,就接到輾轉送來的他高考失利那年的高中同學的同學聚會邀請。他本來沒什麼興趣,卻在聚會名單裡發現了那個熟悉的名字。思前想後,他決定去一下,替當年的自己問一句“為什麼”。
同學聚會那天,他們的班長笑著說因為組織二十週年聚會的時候人頭總是湊不齊,所以推到了二十三週年。
鄭藝當年的女同桌時不時和他客套,她問鄭藝:“當初咱們班的老大哥,王德權。我可還記得呢,人總是特別真誠,你們那時候玩兒得特別好,還是鄰居對吧?現在還聯絡嗎?”
鄭藝淡淡道:“不聯絡了。”
王德權來得有些晚,身材依舊健碩緊實,相貌除了應時的滄桑外也沒有太大變化。他一進來就望向鄭藝的方向,目光交匯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