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傳奇》中浴血奮戰,隔壁男孩兒丁咚的聲音從陽臺外傳來。 “顏叔叔,快來呀,快來看。” 我走上陽臺,丁咚正在他們家的陽臺上舉著小水槍,高興得手舞足蹈。 “什麼事?小淘氣!” “叔叔,你看呀!”丁咚用手指著我陽臺的角落。 我把目光落在陽臺角上的那個花盆上,那棵已經枯死的石榴樹,竟然從乾枯的主幹旁,鑽出一枝小小的新芽,油綠油綠的。 “它活了!活了!”丁咚稚嫩的聲音裡充滿了喜悅,這個快活的孩子真讓我羨慕,人要是永遠都不長大,該多幸福? 我蹲下身來,對著那枝新出的小芽發呆。 “顏叔叔,它很快就能長大了是不是?它今年能開花嗎?” “一定!”我站起身,朝丁咚伸出食指和中指,做了個“勝利”的“V”形手勢。 晚飯後,我開啟電視,美國已經正式向伊拉克開戰兩天了。美國發射了四十多枚導彈“追殺”薩達姆。又有一名平民喪生,十餘人受傷。 舅舅來了,許久不開口,坐在我旁邊跟我一塊兒看電視。 和冷兵器時代的戰爭相比,現代戰爭已經不再以“殲滅敵人的有生力量”為主要目的,不再有成千上萬人的肉搏廝殺,也不再有屍成山、血成河的慘烈場面。但戰爭永遠是戰爭,戰爭永遠是殘酷的。 空蕩蕩的城市,轟炸後的廢墟,醫院裡痛苦呻吟的傷員以及倉皇無助的婦女兒童…… “我不想看了。”舅舅突然站起身,把電視關掉。 “這可是最熱門的新聞!” “我討厭戰爭!這些婦女和兒童……”舅舅一邊喃喃自語,一邊不停地搖頭。 “這個世紀的開頭的確有點糟,洪水地震不斷,然後又是“9·11”、伊拉克。”我說。 “別忘了,還有非典。”舅舅說。 “你是說非典型肺炎?你把它也列入本世紀初的災難之一?沒那麼嚴重吧?” “看來你對這件事關心得不夠呀!” “也許吧,可這病畢竟不是天花霍亂,真的會造成很大範圍的流行嗎?” 舅舅說:“不錯,它的危害的確遠遠趕不上天花、霍亂,甚至比不上流感,一九一八年的世界流感總共死了四千萬人。但從目前情況看,醫護人員的感染率那麼高,全世界那麼多地方都出現了疑似病例,病原不確定,又沒有特效藥,這樣的狀態,真不容樂觀哪。” 其實自春節開始,我也從報上、從網上、從大家議論中,獲悉了不少有關非典的情況,比如:關於非典是不是肺鼠疫、肺炭疽、鉤端螺旋體病、流行性出血熱、禽流感或是軍團症的討論;廣州春節後非典發病進入高峰期的情況;世界衛生組織在日內瓦發出非典疫情蔓延的全球警告等等。可不管怎麼說,我還是覺得這病不是烈性傳染病,它離我們還很遠。 我用燒得滾開的水給舅舅泡了一杯很濃的鳳凰單樅,遞給他說:“你上次來說我這茶……” 話剛說了半句,就被舅舅打斷,他說:“你一定聽說過,廣州呼吸病研究所有位叫鍾南山的老院士,他是我們北醫的老學長。在這次非典疫情裡,他把自己稱作掃雷兵,一直工作在搶救病人的第一線,最緊張的時候,他連續工作過三十八個小時,可你知道嗎?他今年已經六十六歲。” 舅舅說著話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激動地打著手勢。 “你激動什麼,坐下,喝茶。我們還是說點輕鬆的話題吧,我不想老說疫情和戰爭了。” 舅舅用看陌生人的眼光看著我,搖頭。 “你知道不知道廣東已經倒下了多少醫護人員?今天我又得知,廣東省中醫院一位四十七歲的護士長以身殉職了。這些都與你很遠,與你無關,是嗎?” 我被他問得啞口無言,從小到大,舅舅頭一回用這麼咄咄逼人的態度對我說話。 “我還要說說鍾院士,前些時候,有關方面宣佈說這個病的病原是衣原體,那是一個很權威的聲音,可是鍾南山卻站出來反對。他說:‘學術就是真理,就是事實。當事實和權威的話不一樣的時候,我們當然首先尊重事實而不是尊重權威。’他說他之所以要站出來說出自己的不同意見,是因為這不是一般的學術討論,是救命的大事。一旦採取了錯誤的治療,就會死更多的人。他說得太精彩了,這才是最有時代色彩的聲音!”舅舅的敬佩和仰慕溢於言表。 平心而論,我也非常敬佩鍾院士這樣的知識分子,他們在醫術上精益求精,在學術上科學求實,在工作中身先士卒,最重要的是,他們有一顆悲天憫人的仁者之心。天降大任於斯的時候,他們就真的站出來,成了救死扶傷的守護神。我覺得,舅舅有希望成為這樣的人,可我,這輩子註定只是個凡夫俗子。 聽我說自己註定是個凡夫俗子,舅舅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這是藉口,這不能成為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理由!顏澍,你變得太厲害了!我不知道你是從什麼時候起變得這麼平庸!別忘了,你也是個醫生!” 舅舅搖著頭悶坐在沙發上,望著那杯熱茶冒出的縷縷霧氣,不再說話。 你也是個醫生!舅舅在說這六個字的時候,聲調並不高,卻像狠狠地給了我當頭一棒! “你也是個醫生”這六個字直戳到我的痛處,入木三分地指斥了我的淡漠和麻木。 從我給自己定義為二十八歲的老男人之後,就很少有什麼事能令我真正感動。偶爾的憂傷和激憤也全是為了自己、為了愛情、為了所謂的生活。此刻,有一團又麻又辣的東西嵌頓在我的胸口,我的臉上有點發燒。 從上醫學院的第一堂課起,我就讀過:“醫乃仁人之術,非仁者而莫為”的古訓,也熟記了希波克拉底的名言——“無論何時何地、無論男女老幼、無論高貴與卑微,我之惟一目的,是為病人謀幸福”。這些話,讓我在充滿理想的青春歲月中,激情振奮,也讓我用年輕的心為神聖而感動。 然而幾年之後,身為醫生的我,面對著悄悄襲來的非典,面對著那些戰鬥在沒有硝煙的戰場上的我的同行們,我怎麼竟會無動於衷,漠不關心? 我明白舅舅此刻的心情,他一向對我如父、如兄、如友,他希望我能成為一個比他更優秀的醫生,我讓他失望了。 “對不起。” 除了這三個字,我再也找不出其他的話來表明我此刻的心情。 舅舅搖搖頭說:“你不必向我說對不起,你是對不起你自己。” 舅舅長舒了一口氣,又接著說:“根據抗生素治療對非典無效這一點看來,這次的疫情很可能是由病毒引起的。一位德國微生物專家早在上世紀初就曾預言,他說人類最終毀滅於病毒。他的話雖然聽起來有點危言聳聽,但絕不是信口開河。他提醒人類,要做好與病毒做長期對抗的準備。更提醒我們要常常居安思危呀!” 那天舅舅走後,母親打來電話問我:“卓文來了嗎?他要離婚的事跟你說了吧?” “離婚?他真的想離婚了?他沒說,他一直跟我談論非典和伊拉克戰爭。” “這個人!怎麼搞的?他自己的後院都快趕上伊拉克戰爭了,他還是這麼漫不經心。” 母親告訴我,馮彩雲最近鬧得越來越厲害,還是口口聲聲要離婚,標價由五十萬降到了三十萬。母親還說,舅舅經常把病人安排到縣醫院去做手術的事,也成了馮彩雲要挾舅舅的把柄,她追問舅舅這項灰色收入到底有多大的數目?還要挾說,要以非法行醫為由,把舅舅告上法庭。 母親埋怨我不該給舅舅出難題,她說馮彩雲就是發現舅舅去縣醫院給辛傑做手術,才斷定舅舅幾年來隱瞞的灰色收入不下五十萬。 真可笑!事實上,那次我們去縣醫院給辛傑做手術,不但沒有一分錢收入,還倒貼了來回的車費。 舅舅的確經常去幾個縣醫院會診做手術,但大多都是類似辛傑這樣的情況。舅舅的初衷是:讓那些出不起昂貴醫療費的患者,減少一點經濟壓力,多一條就醫的路。至於經濟收入,也確實有一些會診費,不算多,平均下來,每月能有一兩千塊。舅舅拿其中的一部分幫助那些最窮困的病人,剩餘的,都存入了銀行,舅舅希望能用這些錢積沙成塔,最終實現“自己有一家醫院”的夢想。 母親做出了一個令人吃驚的決定,她說:“我不能眼看著馮彩雲把你舅舅毀了,我想為卓文籌足三十萬。” 母親要賣掉老屋,為舅舅贖身。 母親相信,為舅舅花再大的代價都值得,她相信丟掉婚姻枷鎖,顏卓文會在事業上更有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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