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復後,我從隔離病區轉移到懷柔郊區的某度假村,在那裡做了兩個星期的觀察療養之後,終於獲准康復出院。 在那段艱難的日子裡,我們忽略了季節的交替和楊柳春風,突然走了出來,日子彷彿是從數九嚴寒的天氣,一下子過渡到蟬聲綿綿的仲夏。 度假村的中心小廣場上擠滿了前來迎接康復者的人群。醫院裡有十多位同志來迎接我,張院長親自帶隊,由八堆開車。和他們一起來的還有我的鄰居丁安美,她瘦了許多,穿了一件黑色喬其紗襯衣,神色有點憂傷,我知道她這樣的裝束,這樣的神情,都是為了悼念顏卓文。 劉護士長把一束鮮花送到我的手上說:“這是科裡的同志們送的,我代表大家歡迎你康復出院。瞿霞正在班上,不能來,讓我代她問候你。” 張院長握著我的手說:“小顏同志,在這次抗非典的戰役中,你表現得很出色,院黨委已經把你的事蹟向市裡做了彙報,為你申請一等功。” 八堆擠出人群,用一隻手臂緊緊地攬著我的肩膀說:“哈!我就知道你小子福大命大,死不了。” 一輛白色的風神藍鳥駛進了不遠處的停車場,從車上走下穿著一身白連衣裙的冰柳,她懷裡抱著一大捧黃色的玫瑰,招著手朝我們跑來。 入夏以後,全球的非典疫情已經得到有效的遏制,中國大陸地區的發病率已經降到每天一位數字,一批又一批的病人出院了,大批的醫務人員也都相繼撤出了一線。劉護士長、瞿霞和冰柳都是在我來療養觀察之前,就退出了隔離區。 冰柳跑到了我的面前,一臉陽光。夏天的日照讓她的面板變得紅潤中帶著一點微黑,顯得更加健康和年輕,她把花束塞進我的懷裡說:“你總算闖過來了。”說著話上上下下地朝我打量。 “謝謝你的花,可怎麼是黃的?”我說。 “你想要哪一種?”冰柳狡黠地一笑。 我貼近她的耳邊,小聲說:“紅的也許更恰當些。” “你對送花的講究很內行嗎?”冰柳微笑著看著我。 “只知道紅的代表什麼。” “代表什麼?”冰柳眯著眼睛,明知故問。 “代表一個無數人說過無數遍的詞,一件最讓人鬧心的事。” 冰柳笑了。 “可黃的又代表什麼?”我問。 冰柳揚了揚眉毛,有點神秘地小聲說:“那得看今天的現場有沒有勢均力敵的對手,如果沒有,它就代表渴望,如果有,它的意思就是嫉妒。” “浪人老K怎麼樣?” 冰柳沒有回答,眼睛裡飄過一朵有點憂傷的雲。 遠遠地又跑過幾個人來,為首的是賀寶榮。 賀寶榮站在我面前,一言不發地看了我好幾秒鐘,劍拔弩張的氣氛在空氣裡瀰漫開來。 “賀寶榮,你理智一點兒。關於那次醫療事故,醫院裡會妥善處理。你不能再鬧了。再說,在你最危險的時候,是顏大夫……” 賀寶榮突然激動地連連擺手說:“護士長,你不用說了,我全知道。我今天來,就是要和顏大夫來一個最後的了結。” 他說著虛張聲勢地當胸打了我一拳,舉得高,落得輕,純粹是一種象徵性的攻擊。打完了,他說:“這一拳,替我爺爺出氣了。官司我不打了,不過你們得記住這個教訓。” 他說著,突然跪在地上,我慌忙把他拉了起來。 “你這是幹什麼?當著這麼多的人。” 賀寶榮說:“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大恩不言謝,這一跪,拜的也不是你一個人,我是在拜所有為了救別人,自己丟了命,得了病的好人們。” 他從同伴的手裡接過一面開啟的錦旗,交到了張院長的手中,錦旗上面的八個大字是“懸壺濟世,華佗再生”。 那天母親沒有去接我。她在家裡照看蕾蕾和丁咚。 母親已經從丁安美口中得知了舅舅去世的訊息。從表面上看,她很平靜,沒有陷入極度的悲傷,但她的頭髮在短短的一個多月裡,又白了許多,鼻唇溝兩旁的皺紋也清晰地顯現了出來。 小表妹蕾蕾很少哭,但她的性格卻越來越內向了,一整天都不見她說一句話。她繼承了顏卓文隱忍而沉默的天性。 街上已經沒有戴口罩的人。經過受非典疫情影響所導致的娛樂業的蕭條期,整個市場也在復甦。 我和八堆來到倒黴蛋酒吧的時候,趙老闆正帶著他的員工大搞衛生。 見了我和八堆,趙老闆熱情地走過來和我們打招呼,趙老闆說:“聽說您得病了,您看,醫院離這兒這麼近,都沒去看看您,沒辦法,人家不讓進。” 他說著話把我們讓進酒吧裡,一邊還在連連地對我說:“您的精神不錯,看來真的恢復了,好好,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好人一生平安。” 酒吧裡雖然收拾得整潔如新,客人卻寥寥無幾。 八堆一坐下來就對我說:“嘿,你總笑話我這個人迷信,告訴你說,占卜算命的事,信則靈。” 八堆告訴我說,在我病情最危重的時候,他去海淀八仙莊的一個小寺廟裡,給我求過一支籤。他說那個廟雖然不大,可香火一直都挺旺,他給我求的是個上上籤,簽上內容是八個字:“湛湛青天,孔明入川”。 我笑了起來,想起了四川女孩康小妮,她的老家在四川,可她現在不在老家,我去四川幹什麼? 八堆做出一副牙痛的模樣,嘖嘖了好幾聲說:“虧你還是個大學生,怎麼這麼點常識都沒有。這八個字的意思不是說讓你上四川。劉備三顧茅廬,諸葛亮受了感動,入蜀輔佐劉備,共謀一統天下的大業。這簽上的意思是借這個典故,說你快要海闊天空,宏圖大展了。” 我笑了起來說:“謝謝您的吉言,但無論如何,我這輩子也不會像孔明,到不了出將入相的份兒上。再說我這個人天生對當官沒興趣,能做個好醫生就行了。” 我又想起了舅舅說過的話,他說:“我是個不關心政治的人,但這不意味著我不辨是非,人生有限,我得用它做自己認為最重要的事,對於一個醫生,最重要的事莫過於潛心研究醫學,治病救人。” 趙老闆照例又送來個果盤,然後在我們旁邊坐下來聊天。 許久都沒有這麼放鬆過了,坐在這裡,我覺得生活好像又恢復了以前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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