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璋坐了下來,唐奉儒替他倒了一杯新茶,說:“我不能改一個人的命,所以,該你受的,你還得受。不過剛剛那一位答應不找你麻煩,事情就不會太糟,也算我盡了點力了。”
周子璋忍不住問:“那個人,是誰?”
唐奉儒苦笑了一下,說:“那孫子也姓霍,霍家現在,小一輩的連霍斯予在內,都得聽他的,你說他是誰?”
周子璋沉默了,半響,才輕聲說:“唐先生,謝謝你。”
“謝什麼,我剛剛也算出了口鳥氣,”唐奉儒笑了起來,目光盡是狡黠:“他還以為老子好欺負的,媽的,姓霍的欺人太甚,你記著,要真想謝我,往後見到姓霍的就別給好臉色,懂嗎?”
第 52 章
周子璋覺得自己從沒認識過唐奉儒,因為無論你對這個印象如何,將之歸入腦子裡頭關於人的區分的哪一個類別,下一刻你又可以輕易找到非一般的證據推翻。他記得最初見到唐奉儒的時候還是跟著霍斯予,那時候他身心俱疲,草木皆兵,自然而然將這個男人歸入霍斯予一類公子哥兒當中,看他年紀稍長,還以為此人頂多就是一個玩成精的公子哥兒;可等第二次見面,林正浩領著,這個人又道骨仙風,儼然一幅大隱隱於市的高人做派;現在一看,他又多了幾分煙塵之氣,秀氣的頜骨之下,也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滄桑。
無論如何,周子璋明白唐奉儒是對自己沒有惡意了,非但如此,還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儘可能幫他。但問題在於,他為什麼要對自己好呢?倆人素昧平生,平時活動的圈子絕不相交,周子璋身無長物,怎麼看,也沒覺得自己有什麼可供這種近乎成精的人物貪圖的。唯一的可能,就是唐奉儒跟霍家有隙,順道幫了自己一把。
他心中疑惑,再聽了唐奉儒這句話,不由得說:“唐先生放心,我跟霍家,應該不會再有什麼糾葛了。”
唐奉儒笑了起來,目光炯炯地看著他,輕聲問:“子璋,你覺得,這事真的完了嗎?”
周子璋一驚,心跳加速,要說霍斯予什麼性格,他比誰都清楚,大半年的相處,那男人也許當著人人五人六,可對著自己,那真是要多糟有多糟。如果五少真的一意孤行,非來糾纏,他一個小老百姓,就算躲在林正浩身後,又能怎樣?周子璋這麼一想,不覺心裡累得不行,長長嘆了口氣。
“你啊,還是太單純了。”唐奉儒搖頭輕嘆,替他倒了冷茶,重新奉上一杯熱的,微笑說:“霍老五對你上了心,反倒如老虎拔了牙不足為慮,他大哥教得好,那孩子就算再心不甘情不願,對自家人還是護短,更何況,你是他心尖上的人?真正可怕的,是霍家。”
“我不明白,”周子璋皺眉說:“我跟霍家可說一點瓜葛都沒有……”
“整個霍家,就像一個漩渦,人攪進去都沒什麼好事。”唐奉儒淡淡地說:“簡單說,他們就像一部老爺車,就算缺零件少油,排氣管又堵塞,可你只要坐進去,就不能中途下車。明明知道這種車開上高速公路有多危險,可車上坐著一大幫人,由不得你不想法提速。”他沉默了一下,眼中掠過一絲悵然,隨即一笑,說:“我年輕的時候,還曾不自量力,要生拉硬拽上面的人下來,結果差點讓車從我身上壓過去。”
周子璋明白,這是唐奉儒的故事。他有些惻然,輕聲問:“後來呢?”
唐奉儒揚起眉頭,說:“後來?我從來就是個知天命的人,天命不可違,自然獨善其身是最明智的,你看我今天,吃的穿的,可比姓霍的講究多了,隨心所欲,閒下來喝喝茶,看看書,優哉遊哉,遇到有緣的就看個相,不是過得挺好?”
周子璋點點頭,微笑說:“唐先生,這就是你幫我的原因嗎?”
唐奉儒低頭一笑,沉默不語,過了很久,久到周子璋想轉換話題,他忽然輕聲說:“我們姓唐的,老祖宗傳下來的血脈,每代都會出一位相術大師。但是窺測天命太多,這些人多數沒什麼好下場,後來新中國成立了,破四舊,滅迷信,唐家就漸漸沒落了,家裡的人做各行各業的都有,唯獨沒人再提老本行。”
“但這種血脈中帶來的東西,你想忽略都難。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發現自己對人的面部結構非常敏感,後來無意間看了點相術方面的書,竟然如魚得水,無師自通。我父親見我這樣,就把老祖宗傳下來的東西交給我自己參透,我自習了幾年後,又走遍中國,尋訪了不少民間大師,南派北派,雜七雜八學了不少,於是,就有了今天的我。”
周子璋微笑說:“這是唐先生的造化。”
唐奉儒搖頭輕笑,說:“年少輕狂才會覺得此技在身,猶若笑傲天下,無所不能,直到現在我才明白,為什麼每一代相術大師都沒好結果,不僅在於天譴,更在於人禍。”
“人禍?”
“是的,你試想一下,你看到的每一個人幾乎都像在你面前無以遁形,整個世界猶如透明,沒有驚喜,沒有期待,反而到處充滿對無可抗力的畏懼和無能為力,這種感覺,其實很糟糕。”唐奉儒淡淡地加了一句:“人類怎麼定義幸福?幸福這種東西,往往需要伴隨一種酒神狀的沉醉和愚昧,伴隨某種信念,這種信念的初衷很愚蠢,方向不明,曖昧不清,可你要相信它,於是你就能為之奮鬥、付出,還甘之如飴。訣竅全在於含混二字。”他自嘲一笑,說:“但如果,所有的來路去路,你一概清楚呢?”
周子璋心中湧上來一陣難過,他輕咳一聲,說:“除了裝傻,我想不出其他的法子。”
“你比我通透。”唐奉儒笑了起來,說:“我得到撞得頭破血流,才明白這麼個道理。還好為時不晚,總算能苟延殘喘到今天了。”
周子璋嘆了口氣。
“不說我那些陳穀子爛芝麻的事了,”唐奉儒笑了笑,說:“子璋,命這種東西,總是擅長風霜相逼,卻又絕處逢生。很多時候,好未必好,壞未必壞,所謂啟示,都是用細微末節的東西展現出來,你要學會觀察。”
周子璋眼睛發亮,看著他,忍不住問:“唐先生,你為什麼對我這麼關照?”
“為什麼啊?”唐奉儒溫和地看著他,笑得意味深長:“說實話,我還沒想明白,也許是因為,你的眼神跟我年輕的時候很像;也許是因為,我看到你身上揹負著的東西,動了惻隱之心;也許,你的命盤很有意思,交集著不少他人的命線,你換方向了,他們也得跟著換個方向,誰知道呢?”
這天的交談就到此結束,其後唐奉儒懶懶地表示要睡午覺,周子璋好笑地告辭出來,踏出這家花裡胡哨的時裝店,這時已達下午,天空仍舊高遠蔚藍,S市摩登的女郎們穿梭街上,忙著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