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道:
“父親是因為我們沒有回去嗎?這是有原因的,我們很快就能結束著不幸的一切了。”
老查理百無聊賴地掀了一下眼皮,示意他繼續說,小查理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旁邊的綠谷,雖然彬彬有禮但很明顯有送客的意味,老查理意味深長地掃了這個看起來隱瞞了什麼事情的自己的兒子,很不給面子地攔住了已經低頭準備走的綠谷的肩膀,出聲嗆到:
“有什麼事情就直接說。”
小查理深深地看了老查理一眼,他藍色的眼睛裡閃著魚鱗般危險的磷光,他默不作聲地脫下了帽子,壓低聲音說道:
“既然是父親的要求,那希望這個孩子做好心理準備,我不希望你把你看到的一切說出去,我也不希望你在看到的是慘叫出聲,懂嗎?”
他的目光專注而幽深,透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壓迫和威脅的味道,綠谷有一瞬間詭異地以為自己看到了之前人魚的眼睛,有種魂魄被聲音帶出竅的瀕死感,他深吸一口氣捏緊拳頭回神,輕聲說道:
“我會的,先生。”
小查理拿起掛在船艙外牆上的一盞上面沾滿了汙垢的小油燈,他隨手在粗糙的圍欄上擦亮火柴點亮油燈,這細弱的光伴隨著提起來的油燈搖搖晃晃地照亮他臉上的表情,綠谷後背在看到他表情的一瞬反射性地涼了一下,他面色上是一種興奮和慾望被壓抑到極致的扭曲,聲音透著蛇類吐信子般的嘶啞:“那就跟我來吧。”
綠谷用餘光看了一眼掛在油燈旁的火把,這明顯就是更好的更亮的照明方式,但是小查理卻偏偏挑了一盞油燈,綠谷的心跳突兀地加快了幾拍,小查理要帶他們見的這東西,多半不能見太大的光也最好不能見明火,綠谷下意識攥緊了自己的胸口上的還沒幹透的棉麻布料,他能隔著棉紗摸到裡面的兩片形狀不同的魚鱗,貝殼一樣脆弱又堅硬的質感,綠谷抬頭眼神直直地看向小查理走進黑暗裡的背影——
——他們抓到了一條人魚。
他們穿過吊滿漁網的狹隘庫房,路過貼滿貝殼的窄床,橢圓形的小窗戶沒有關,悠悠散散地把貼近黎明的海風和日光從裡面撒進來,被小查理頭也不回面無表情地關上,曙光消失了,他們走入了深不見底的黑色裡。
而黑色裡有一片放在玻璃罩子裡的海,這是一個巨大的玻璃箱子,箱子的每一邊和轉角都用鐵皮和釘子牢固地包裹,箱子頂上的木蓋子是厚重的深紅棕色,掛著七八把看起來重達一公斤的銅鎖,碩大的整個箱子被一條鐵索反覆纏繞,看起來像是被無數條鐵蛇守護封印的禁忌寶藏,小查理把小燈掛在了玻璃箱子正對面的一個掛鉤上,然後就謹慎地張開手把他們兩個往後面推開,道:
“小心點,這個傢伙力氣非常大。”
玻璃箱子裡渾濁幽深的海水裡能見度不超過一公尺,小油燈灰黃黯淡的光線不過車水杯薪地能照亮裡面那些碎肉骨沫般的漂浮物,綠谷看到有暗紅色的魚尾從燈光範圍的一角遊過,曼妙又自由,然後又是一隻纖細修長的手,或者是蹼貼在了掛著小油燈的玻璃罩子上,然後模模糊糊地靠近了一張人臉,綠谷屏住了呼吸,他毛骨悚然地控制自己不要側頭看旁邊的小查理。
小查理的手也顫抖得厲害,他強撐著做出一副介紹的樣子,恐懼地彎起嘴角,指著這條擁有鉑金色捲曲長髮和幽藍色眼睛的人魚,看向表情晦暗不明地叼著菸斗的老查理:
“父,父親,我們抓到了一條人魚,可以帶回去給領主了,我們不會有事了。”
人魚貼著那微弱的光,它似乎是很喜歡光線,一點煤油燒的燈就能輕而易舉地將它從玻璃罩子裡引出來表情柔軟地觸碰這無形的光線,是一個絕佳配合的展覽商品,它的容貌妖冶而美麗,纖長的眼尾下有一顆淚痣,看向人的時候有種不需要多加修飾就渾然天生的無害和溫柔,鉑金色的捲曲長髮一直纏繞著身體蔓延到了和魚尾相接的地方,彷彿從海洋中誕生的繆斯,無知無覺地觸控著人類給它設定的陷阱。
它有著一副和小查理一模一樣的漂亮面容。
老查理揮開小查理攔住他的手,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去,他站定在玻璃罩子面前,他蒼老而醜陋的面容和人魚勾魂奪命的臉是被一層玻璃分割而成的兩個世界,他恍惚地露出一個笑,這笑帶著冰冷的嘲諷意味,也不知道是嘲笑哪個不知道迷途知返的水手,他把自己因為常年掌舵而指節變形的手貼在了玻璃罩子上,他的手太醜了,指縫和溝壑裡都是洗不乾淨的泥土和灰塵,指甲還有被酒精浸染出來的黃褐色,甚至都沒有辦法完全舒展開貼在玻璃面上,老查理看著人魚低頭打量這雙手,嗤笑一聲:
“艾爾,好久不見了,艾爾。”
他陡然拔高聲線:“綠谷,小鬼,滾過來!”
綠谷手忙腳亂地跑過去,被老查理蠻橫地從脖子上扯下了當初送他的那個小玻璃瓶子,老查理單手彈開瓶子的木塞,往手上狂抖,裡面那些珊瑚樣子的堅硬碎片被老查理抖著手拼湊,綠谷睜大了眼睛地看著他勉勉強強拼湊出的東西——一塊被攥緊到變形的暗紅色魚鱗。
綠谷的心臟猛得縮緊,老查理深呼吸了幾次後,把手裡的魚鱗隔著玻璃舉到了人魚的面前,人魚低著頭搖著尾巴,好奇地打量人類手心裡的東西,很快就索然無味地別開目光,繼續去撥弄那些不會變形的光線,老查理似笑非笑地嘲弄著:
“我在指望什麼呢,你這個怪物,你什麼都不記得了,魚的記憶可比人類短暫多了,你什麼都不記得了,艾爾。”
“只有我這個老混賬記得。”
他咬牙切齒地逼得自己臉上的肌肉都抖動起來:“看看,艾爾,看看你,你不也就是一個被抓起來的魚罷了,你會被送到宮廷裡被那些狗孃養的達官貴人剝掉皮,防掉血,吃掉肉!你和那些人一樣都是沒心沒肺的狗東西!”
他聲嘶力竭:“你活該!!”
他像只鬥敗的老雄雞一樣強挺著脊樑,嘶啞地咒罵著:“你活該!!!!”
老查理面無表情地把自己戴了幾十年的玻璃瓶子狠狠地扔到了一邊,小瓶子咕嚕咕嚕地滾到了角落裡,他全身都在抖,似哭似笑面目猙獰,他拿出一瓶酒顫抖地擰了幾次都擰不開,最後洩憤般地砸碎在了地上,人魚迷茫地看著這個莫名其妙就激動起來的人類,它對這種老東西實在是提不起來什麼興趣,就算是在它面前雜耍似地崩潰大鬧,它也很快無趣地別過了自己的目光,它把眼神投到那個更叫年輕漂亮的船長身上,有些興味地搖了搖自己的尾巴。
衰老的獵物對天性高傲而挑剔的人魚不再具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