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節課他接到陶藝館的電話,說陶具風乾好了,問他們什麼時候有空去修坯和上釉。陶藝館是上週去的,本來季正則是要去看電影的,但方杳安覺得實在冒險,他心虛,畏首畏尾地生怕給人撞見了。
後來誤打誤撞就進了陶藝館,也大多是親子和情侶,他還是不敢,但又怕三推四阻的惹季正則生氣,就也交了份錢,在展架那裝模作樣地觀摩人家的成品。
陶藝館週末客流不少,一個店員通常同時照看著三四個人,只有季正則一個人坐最靠邊,店長是個妝容精緻的女文青,親自坐下來指導他。
拉坯機轉得很快,陶泥溼膩膩的不斷擦著季正則合成圓的手心,他有些癢,又覺得新奇,笑著和女店長說了幾句什麼,“是啊,做個什麼呢?”
他弓著背半偏著頭轉過去,看著站得遠遠的方杳安,噙著笑,“躲那麼遠幹什麼?我看,就做個你好了。”
女店長看他扭頭回來,把剛盤築成型的陶泥又打下去,低著頭,眼角眉稍溫沉醉人,笑意淺淺地念了一句,“反正你這麼漂亮。”
女店長心下一咯噔,驚疑不定,偷著來回在兩人中間環視了幾圈。
方杳安無端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季正則坐在最後一排,也這樣吊兒郎當地一偏頭,似笑非笑地盯著他看了一節課。他有種時空錯亂的恍惚感,兩個季正則在他目光裡重疊,當時張揚英雋的少年側臉似乎變得沉靜了些,兩條長腿曲在拉坯機兩邊顯得拘謹,微微頷首,專注而溫柔。
仔細算起來,已經一年多了,過得真快。
季正則這周要回家,應該是沒時間再去陶藝館了,再說他本身對這個也沒多大興趣,那天做了個四不象的罐,當花瓶嫌矮,做菸灰缸又太大,指甲縫裡還進了陶泥,龜毛得不行,方杳安費了好一番功夫才給他修乾淨。
方杳安的電腦正好在陶藝館旁邊的電腦城售後,直接把倆東西一起拿了。從陶藝館出來時季正則剛放學,打電話問他在哪,他說在電腦城這邊,季正則又叫囂著讓他打個出租趕緊回去。
方杳安正走到超市門口,抬頭看了一眼,想到些什麼,進了超市,再出來時招了出租。司機開到離家不遠的三岔路口,探頭看了看,“前頭車禍封路了,不遠了,要不就這下吧,不然還得繞路加錢呢。”
方杳安說行,提了東西下來,看見呼啦呼啦閃著紅燈的警車,警戒帶裡四五輛汽車撞得幾近報廢,還有一部摔飛出去支離破碎的摩托,碎玻璃渣滓混著血粹了一地。
聽圍觀的說是一輛大貨車突然失控,造成五車連撞,殃及後頭跟著的摩托。大頭撞上的是輛出租,整個車頭都癟了,司機當初死亡,後座的乘客據說白外套都染得血紅,車門變了形打不開,現在還不知道人是死是活。
方杳安從後面走一遭,聽得心驚肉跳,有個買菜的大媽嘴裡直念,這眼瞅著到年關口了,遇上這檔子災禍,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方杳安心有慼慼,連忙跟著唸了句阿彌陀佛,又匆匆忙忙回去,一抬頭正好看見對街有個人瘋了似的往現場衝,半路上還磕著什麼,趔趄了一下,差點栽倒——那人滿眼血紅,臉色蒼白而肅穆,咬肌緊繃到抽搐,粗魯地撥開圍觀人群,狂躁地往中心走。
“季正則!”方杳安叫了一聲,他不知道季正則怎麼在這,下意識地叫了他。
季正則在路人抱怨聲裡往警戒線裡闖,看見那灘血臉刷地一下白透了,一瞬間連呼吸都失去,心臟倏地掉進谷底,忍不住發起抖來。
“季正則!”他兩隻手都提了東西,不能招手,只能往對街趕,邊走邊喊,“季正則!季正則!”
季正則猛然聽到他的聲音,好像忽然靈魂回體,生怕幻聽了,伸著脖子到處張望,又擠開人群出去,看見方杳安提著兩袋東西朝他跑過來。
季正則整個人一下無力透了,嘴唇都哆嗦起來,那種脊柱發涼的後怕感讓他喉管連著胸腔一陣悶疼,眼眶熱漲到崩潰。方杳安還沒走到他面前,就聽見他的嘶吼,“你他媽去哪了?!為什麼不接電話?!誰叫你橫穿馬路了!?”
說完一把將他拖進懷裡,兩臂緊緊地勒住他,快把他揉碎了嵌進骨肉。方杳安整個肩都聳起來,聽見耳邊熱切的夾著哭腔的聲音,那種後怕的慶幸浸滿他整個人,“還……還好……不是你,還好不是你,還好你沒事……”
方杳安一怔,被死死抱著一動不敢動,身體好像成了傳播情感的介質,季正則那種劫後餘生的窒息感渡進他身體裡,他忽冷忽熱的,像害了病。
季正則整個人都在抖,胸膛劇烈起伏,喘氣粗重,一次呼氣被顫成幾段,整個人失控到極點,脆弱極了,一直念著,“還好你沒事,嚇死我了,還好你沒事……”
方杳安鬆了右手的購物袋,順著起伏他的後背,在他耳邊低聲安撫,“對不起,對不起,我沒事.....”過了好一會兒,圍觀的人都散了一半,不知道有多少人看見了他們緊緊相擁,他才試探著問季正則,“回去吧?”
季正則幾乎整個人的重量都壓到他身上,骨頭都卸下來了,喉結攢動,聲音暗啞,“再緩一會兒,我腿沒勁。”
季正則是回來時走到樓門口,聽到樓上剛搬來的一對小夫妻在說路口車禍,那輛車頭撞癟了的出租也是從四環路過來的,後座的乘客也穿件白衣服,頭都被磕凹進去一塊,幾乎可能斷定沒命了。季正則一聽冷汗就下來了,心蹦得猛高,趕緊往樓下衝,腿還發軟,路上一連摔了兩跤,膝蓋的皮都跌破了。
方杳安蹲在他身前,給他擦藥,小心翼翼地解釋,“我去超市買菜了,你昨天說要做滷水鴨,我去買......”
季正則一把開啟茶几上的購物袋,臭著臉把方杳安買的東西一件件往外丟,惡狠狠地剜著他,“你買什麼菜,你會買菜嗎你就買菜?要你瞎買菜!”他拎出一袋番茄,哭笑不得,“這西紅柿這麼綿,你,你他媽……”他捂著眼睛笑了一會兒,又沒頭沒尾地念起來,“還好你去買菜了,買菜好,以後你天天給我去買菜,買些臭魚爛蝦都行,你別坐車了......”
方杳安聽他胡言亂語,又有些無措,季正則環抱住他的腰,把他的衣服全揭上去,臉貼著他白軟下凹的肚皮,間或吻在他腹部。方杳安有些癢,聽見他在下頭悶悶地說,“熱的,活著。”
方杳安一下怔住,說不感動是假的——他爸沒了,他媽也沒了,老家的親戚都少有走動了,他的生命輕飄飄的似乎跟這世上任何一個人都沒有關聯。可現在不一樣了,季正則好像變成一捆繩,把他和這個塵世牢牢綁住,少年的恐懼那麼真實而令人動容。
他主動脫了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