則堅如磐石的師相,竟還會有這樣輕易就被人說動的時候。看來謝丞相是天子最倚重的心腹臂膀誠非虛言,只是君臣之間……竟還可以這樣親近的麼?
他正出神,忽然有人在他耳邊問:"謝丞相好看嗎?"
語氣微微向上勾著,清冷又輕佻。
孟惟嚇得幾乎神魂出竅,踉蹌著退了兩步,才看見李瀾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在了他身後。
最受皇帝寵愛的楚王殿下手裡捻著半塊梅子糖,仍舊是看也不看他,只專心致志地看著窗外。
驚魂稍定,孟惟擦了擦鬢角的冷汗,覺得自己很該說些什麼,可還沒醞釀完,就聽李瀾哼了一聲向他宣告:"明明父皇最好看!"
第七十一章
李言的相貌確實要比謝別出眾得多。
孟惟想起來先前的驚鴻一瞥,卸去了冷傲和戾氣的皇帝俊美得足叫人出神,他甚至想起了佛經上那些天花亂墜的莊嚴殊勝。
仔細看來,李瀾和他的父親長得很像。眼睛要稍圓些,少了三分尖刻,但嘴唇也更薄情些。
就連眼神,有時候都像極了。
年輕的探花郎重拾了先前的疑惑,眼前這位含著手指吃糖的楚王殿下叫他看不透,若是真的痴傻,他也未免太乖巧太敏銳;若是裝傻,卻又覺得他舉止言行之間半點不著刻意,任性率真得一派自然。
孟惟想,倘若李瀾真的不傻,無論是皇帝還是自家師相,恐怕都早就試探出來了吧,這兩位可都是聰明絕頂的人物,絕不是這麼好欺瞞的……但他還是忍不住想要試探了一下。
他收拾了心情,小心地解釋道:"臣不是在看師相,而是--"
"師相?"李瀾轉過頭來打斷他,他嘴裡含著糖,把含得溼漉漉的手指隨意在身上的錦袍上擦了擦,語音含糊地糾正他:"是謝相。叩謝聖恩的謝。"
他甚至用手指對空比了一個謝,看的孟惟有些哭笑不得,偏偏李瀾比得極認真,他只能等李瀾比劃完了,才解釋道:"謝相是臣的老師,所以敬稱師相。"
"哦。"李瀾點了點頭,把糖咬得嘎嘣響:"瀾兒沒有老師。"
孟惟低下頭,很恭敬地說:"殿下對著臣的時候,宜自稱本王,不然就顯得……落了身份。"
李瀾終於認真地看了他一眼,帶著笑,慢悠悠地說:"父皇不喜歡。"
孟惟眨了眨眼睛,想,這可真夠高深莫測的。
他不說話,李瀾就仍舊痴痴地望著他父皇,碟子裡的糖少得很快,李瀾放下糖碟向孟惟伸出手,說:"水。"
孟惟就捧了茶遞過去,李瀾接過來端在手裡,擰著眉頭挑剔:"燙。"
沒想到這小皇子這樣不好伺候,孟惟苦笑著想,難道要自己給他吹涼不成麼?卻見李瀾只是抱怨了一句,自己端著吹了起來,吹了幾下又不耐煩了,喝了一口,燙得直吐舌頭。
孟惟就在這個時候突然問他:"殿下可想過日後麼?"
李瀾轉頭看著他,像是不解:"什麼日後?"
孟惟以為他不懂得什麼是日後,正有些哭笑不得,李瀾卻放下了茶盞,十分鄭重地說:"瀾兒不要日後,瀾兒只要陪著父皇就夠了。"
孟惟看著他的眼,分明像是澄清的泉水一樣藏不住感情,偏偏又似什麼都看穿了一樣,鬼使神差的,孟惟輕聲說:"這怎麼可能呢?總不能一直陪下去……"
李瀾滿眼驚訝,伸手就拉住了他的袖子,不敢置信地說:"怎麼就不能?為什麼不能?父皇喜歡瀾兒,瀾兒也喜歡父皇,瀾兒不陪著父皇,父皇要怎麼辦,瀾兒又要怎麼辦?"
他往日這樣回答了,李言就會十分愛憐地把他擁入懷裡。
他的父皇可從沒有向他說過,他是一定要出宮的。
孟惟覺得他一廂情願地不可理喻,又覺得傻子本就該是這樣的,覺得自己和一個傻子計較也是很沒勁的了。他好笑地搖搖頭,想把袖子抽出來,但李瀾執意,眼神也銳利了幾分,帶出一副目下無塵的睥睨神氣來,一字一頓道:"你把話說清楚。"
榜眼郎入仕不久,自然不知道這是皇帝常用的眼神常說的句子,只覺得李瀾通身的氣派都變了,竟似久居人上的帝王一般。但他仍舊是搖頭:"殿下如今多大,十五還是十六?成年的皇子,豈能久居宮中?除非是太子!"
"太子?只有太子,能一直待在宮裡,陪著父皇?"李瀾眨了眨眼睛,他咬著嘴唇,喃喃自語道:"可是……可是……"
正在和謝別說話的李言恰回頭望過來,孟惟被皇帝一眼看得醒過神來,驚覺自己都說了些什麼不該說的,頗覺後悔,連忙端起了糖碟子遞給李瀾:"殿下,多思無益……吃糖吧。"
誰都知道,雖然皇帝最寵愛的皇子就是楚王李瀾,但李瀾是絕無可能當上太子的。
李瀾伸手接過了碟子,含了一顆梅子糖在嘴裡。
他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孟惟舒了口氣,以為敷衍過去了,卻聽李瀾忽然輕聲道:"你叫孟惟是麼?本王知道你,你的字很好。上個月你上了個摺子,是講謝丞相那個均稅法的,是不是。"
含著糖的緣故,他的聲音有些含糊,但已經足夠孟惟驚訝的。他望向李瀾,卻見李瀾也正看著他,眼裡的神氣又是一變,這一次,孟惟形容不出。
李瀾眨了眨眼睛,他仍舊抬眼看向窗外,目光堅定地追逐著他父皇的背影,聲音極輕地道:"你說的話如果是真的……"
他沒有再說下去。
第七十二章
李瀾當然不會去對他的父皇說,瀾兒想要做太子。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李言對此是何等的嫌惡。
自從陳妃得勢之後,李涇和李源越發爭得厲害,不僅是他二人,各自親附的官員也都有了些暗中爭鬥,李言看似漠不關心,私下不止一次摔了奏疏發脾氣。樂意樂然幾個大氣都不敢出,還是李瀾小心安撫下來的。
他也不用太費心驗證孟惟的話,自從他十六歲以後,勸他父皇讓他開府出宮的人很多,光是丞相謝別也不止說過一次,好幾次他們說完之後李言摸著他的頭欲言又止,李瀾哪怕再不懂事,也知道父皇心思浮動。
可李言從沒有和他說過,只有太子才能一直住在宮裡。
李瀾不止一次聽人說過,大臣也好,小太監也罷,背地裡甚至當面對他議論紛紛。
再寵愛又怎麼樣,總不會叫個傻子當太子。
李瀾從很小的時候就被教著做個傻子,他做的很好,回報更是意想不到的豐厚。任憑是如何貴重的東西,他只要說聲喜歡,他的父皇就絕不吝嗇。
哪怕是玉璽他也是玩過的。還小的時候李言笑著把玉璽遞給他問他喜不喜歡,他玩了會兒覺得沒意思,真心實意地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