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琢磨出了自己方才想多了這一件事,便已足夠他鬆一口氣。
李瀾要是真的趁皇帝神志不清的時候做出那種事來,才叫一發不可收拾。屆時他恐怕拼了臣節不要,同師相再翻一次臉,也絕不敢叫皇帝再醒過來了。
這樣想著的時候,就聽李瀾問他:“今日有什麼要緊事麼?如果沒有很要緊的,孤想去小睡一會兒。”
孟惟忙收回了心思,欠身應道:“啟稟殿下,今日並無要緊政務,只宣三路藩鎮入京朝貢的敕文已擬定,要請殿下用印。”
李瀾沒什麼興趣,只撐著下巴點了點頭。
第一百二十二章
魯王李澄年紀比李瀾還要小一歲,是個很俊秀的年輕人。
他父親李亶的生母和皇帝的生母乃是表姐妹,他自己的眉目和皇帝也是很有些相似的。李瀾端詳著這個堂兄,心裡不自覺地有些怏怏——太子殿下在皇帝的諸子中雖然最為受寵,卻並不是和皇帝長得最相像的一個李瀾的眼睛生得更像母親,鹿似的圓亮,雙瞳極清,黑白分明,看起來格外有些天真。他要刻意眯起眼睛做出威嚴的樣子的時候,才是最像皇帝的時候。
李澄卻不必這樣作態,他的眼睛是和皇帝一樣的略顯狹長,但不同於皇帝父子的刻薄陰沉,他的五官都是很溫柔,而且稚嫩,軟綿綿的俊秀裡都流露出一種孱弱無辜來。與一旁年紀最長,五官威嚴大方的淮王李溶全然是不同的樣子。
李瀾一眼就知道他父皇是真的很喜歡這個侄兒的,他爹最喜歡這樣看起來孱弱無害又溫順的幼崽,不管是兔子還是小時候的自己,都是這樣的。
這樣想著他還特地眯起眼仔細看了看,果然李澄的眼睛也是瞳仁純黑,眼白又清澈得沒有半縷紅絲的樣子。
李溶的身量是沒有李瀾高的,李溶還要更矮些,還沒抽條,是純然少年的模樣。李瀾左手食指上的割開的刀痕這兩日正收口,癢得不行,他動了動手指便又覺得疼,心裡愈發煩躁起來——他不想叫李澄去見他的父皇了,他甚至隱約覺得他父皇說不定會把這個李澄認作是他。
只這樣想想,他就已經無法忍受了。
但無法忍受也要忍受,李瀾略向後靠了靠,強忍著指尖一陣陣的痛癢,將前些日子已經練熟了的、與藩王們對答的話說得七七八八了,果不其然聽到李澄十分恭謹地問:“不知陛下聖躬何如?臣等在藩時,日夜殷盼仰瞻天顏。驚聞陛下疾重,憂思難已——”
“日夜殷盼?瞻仰天顏?”李瀾突然便出聲打斷了他。他當然知道這些套話都是官樣文章,各地上的請安表大都是這樣的話,李瀾看都懶得看的。可這樣的套話從李澄嘴裡說出來,他就覺得不順耳極了,刻意拿捏著語調挑刺:“藩王無事不得入京……看來魯王甚慕京中繁華啊。不如這樣,等父皇病好些,孤便上奏父皇,教你徙封畿內如何?父皇向來愛重你,想必是肯的。”
指斥藩王棧戀京都不是什麼輕省的罪名,幾乎便是委婉地說他有不臣的心思。
李澄倒是不負他孱弱少年的樣貌,嚇得睜大了眼睛——這便越發顯得孱弱楚楚了——當即拂衣跪下請罪,叩首涕下,極力否認自己有這樣的心思。
李溶自己也是藩王,聽了這話,唯恐這個他久聞大名卻還是第一次見面的堂弟,這番是要藉口發落他們這兩個近支嫡系的藩王,斬草除根,自然是不敢說話的。他心裡認定李瀾十有**是弒兄囚父才奪位自立的,結合早先聽說過的他以痴傻盛寵的大名,再看如今這一副陰沉刻薄得和他爹一模一樣的調調,越發篤定這是個心思深沉手腕狠戾的。莫說為李澄分辯,他甚至連頭也沒有抬,只在心裡唸了幾遍自求多福。
倒不是他不講兄弟義氣,他只是自記事起便長在封地,每年也不過與李澄見幾面而已,又哪裡來的兄弟義氣可講。
李瀾冷然地看著李澄楚楚可憐的哭求模樣,沒有一點心軟,反而越發覺得煩躁了。皺起眉頭低聲呵斥他:“夠了,你也是堂堂魯王,平章殿上哭哭啼啼,成何體統?”
李澄這才強忍住了哭,淚眼盈盈地抬起頭來。一旁的孟惟看得都快要生出我見猶憐的心思來了,甚至起意為他分辯兩句。奈何怎麼看小太子都是在發脾氣,這時候是不宜輕攖其鋒的,何況淮王和魯王都在……小孟學士便打定了主意,還是等私下再行阻諫。
他思索的時候,李瀾已經擺了擺手:“孤不過同你玩笑罷了,你哭成這樣,旁人不知,還以為孤是怎麼薄待宗室了。你二人一路進京,車馬勞頓,且先各自回去安歇。父皇如今猶在病中,輕易不能見人,若想要面聖,還是要再等一等的。”
第一百二十三章
李澄退出平章殿的時候,清晰地打了個哭嗝。李溶實在不免對這個堂弟側目了,以前他都只覺得李澄幼弱,沒想到李澄不僅幼弱,而且是這樣怯懦經不得事的,李瀾甚至還沒怎麼作色,只是陰陽怪氣地說了兩句,他竟嚇成這樣。往年謁見天子,那麼陰沉刻薄的人,怎麼卻不見他這麼驚嚇?
殿內的李瀾和孟惟也清楚地聽到了這一聲,李瀾的臉色越發難看了,端起茶盞一口一口抿著。孟惟斟酌了一番,欠身道:“殿下似乎不喜魯王。”
李瀾慢慢悠悠地看了他一眼,問:“有麼?孤乃是孝悌友愛之君,怎麼會對宗室手足心懷鄙惡?況且孤也不過是第一次見那李澄,不懌何來耶?”
孟惟先是一愣,繼而失笑,恭恭敬敬地拜道:“殿下穎悟過人,讀書屬文,無不日益精進,微臣歎服。”
李瀾眯著眼睛打量著他,最後懶洋洋地歪下了身子,單手支頤長長地嘆氣道:“怎麼,難道孤就不能不喜歡他嗎?孤看他不順眼,是會有失體統啊,還是會不孚人望?”
孟惟仍舊是十分恭謹的姿態,神色卻換成了一種同李瀾獨對時特有的柔和放鬆,微含了一點笑意道:“一則殿下對宗室苛刻了,或以為寡恩,恐傷盛明……二則,臣實在好奇,既然殿下是初見魯王和淮王,敢問殿下不懌何來呀?”
小太子斜眼睨他一下,又轉開視線,盯著桌上的硯臺怏怏不樂地道:“因為父皇喜歡他。”
孟惟眨了眨眼睛。
李瀾氣鼓鼓地大聲重複:“那個李澄——孤一看就知道父皇喜歡他!”
小孟學士為官多年,如今又已晉為當朝重臣,自然是以他師相為楷模,學得風度涵養與日俱深。出了平章殿約百步遠他才笑出聲來,繼而又搖了搖頭。只是一路走到政事堂,面上的笑也還未散。
謝別正在堂上視事,一面籤批公文一面召見問事,手眼不停有條不紊,只見堂中各部的書佐舍人們往來絡繹,越發顯得謝丞相日理萬機。
孟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