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封皮上的名字,想必是什麼外國書。於是愛小姐問他話,陳嗣非很誠實地說看不懂。
愛小姐笑一笑,並不生氣,手掌支著臉頰微微歪頭,這時她又偏向於女孩兒的稚氣了。
“陳老闆先前很久沒去唱戲,我有些惦記。聽說你來這裡上香,就冒昧來拜見了。”
“我一直很喜歡聽戲,在海外的唐人街,他們唱得沒韻味;等回了國,那些人推薦我的,我又不喜歡。”
她說到這裡笑了一下:“陳老闆唱這麼好,被關在家裡,讓人等得心焦。”
女孩子敢於用目光直視別人,在這年頭並不多見;陳嗣非有些不習慣,偏著臉道歉。瞥見愛小姐手指在書頁上輕輕劃過,倒都是漢字,令他窺見一些字句。
——他離我有多遠,也就能距我有多近。
“這就要走?”
梁君顧嘆道:“我早答應了他去遊湖,他心眼兒小,我只能來得罪三哥。”說著笑一笑:“而且叨擾三哥太久,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倒沒有真的答應陳老闆什麼。只是住得愈久,心中愈發有些惦念。這段感情本是陳老闆起的頭,如今他卻墜入其中。且相處愈久,墜得更深。梁少帥沒覺得自己有多相思上臉,只不過拿起筷子,覺得有些不順口味,不如陳老闆的手藝,於是少吃了兩口;壽宴請來戲班子,忽然聽到兩句熟識的腔調,就抬起頭看一眼,點心忘了放進嘴。
這一件一件小事,他自己沒反應,卻叫三爺看出來,有意無意問了一句。他也就順坡下驢,說出想要回府的話。不說還好,一說,心中忽然生起點微癢的雀躍。想起陳老闆抿嘴微笑的樣子,與身上淡淡的香味。
……這可太登徒子了。少帥搖搖腦袋,把注意力聚焦回來。外頭陽光挺好,暖融融照到客房裡,叫窗格子分開,在地毯上留下整齊的餘暉。對面三爺穿著長衫,一派隨意樣子,正把玩手中小巧的青瓷茶杯,聞言笑道:“嫌我這裡不好了?”
“哪有的事。”梁君顧連忙否認,“只是……”說到這兒忽然微微一怔,因為慕三爺轉過臉來,仍是笑的樣子,只是眼神之中,令他後背倏地麻了一下。
威嚴,侵略,彷彿你一鬆懈,立刻全是他的。
三哥不會這樣看他,但三爺會有這樣的眼神。若是旁人在這裡,恐怕早要後背冷汗、兩手發抖了。但梁君顧沒覺得不舒服,他長大以後再沒怕過三哥。心中反倒被這眼神倏忽叩動,眨眨眼睛,心中“啊”了一下,對自己說:原來是這樣。
原來是這樣。
他想清楚的同時,心中陡地悵然起來。能回饋感情的只有感情,其餘都顯得輕薄。但梁君顧沒法回饋,因為過去的事終歸過去,沒人在原地等。
——請停一停。
女聲優美又輕柔,緩緩念道:
“你真美啊,請停一停。”
愛小姐坐直了,輕輕拍掉膝蓋上被風吹來的樹葉,說:“只要浮士德認為哪個瞬間足夠美,想留下它,就會被拖入地獄。”
陳老闆聽她略略講了故事,心中自有些想法,應和著說:“這也是人之常情,難以避免。”
大小姐不咄咄逼人的時候,其實是個不錯的聊伴。她自有一套道理,講起來頭頭是道,令人一不小心就要掉進去。
比如現在。她望著陳老闆很俊俏的側臉,笑了一聲,說:“不過我覺得,為人停留的美,也就不夠美了。”
“我喜歡的什麼,他應該自由自在。往前走。”
梁君顧努力地、努力地想了想,不知有什麼能賠給三哥。他心中有些歉疚,但歉疚也抵不了什麼。想到最後,很誠懇地望著三爺的眼睛,說:“只是……只是想起還欠三哥一匹馬。等我回去置辦一下,三哥有空,過來看看?”
當初三哥為了救他,從馬上跳下來。兩匹馬一齊跑丟了,小三爺還心疼了好一陣。這事就像別在夾層裡一支書籤,不提起時可作溫存,掀開明示,望見泛黃的書頁,就有點昨是今非的殘忍。
三爺凝視著他的眼瞳。凝視半晌,忽然想清楚了什麼,笑起來,說:“當真新鮮,能從你這小崽子手裡要來東西。到時挑到你喜歡的,可別捨不得給。”
梁君顧心中驟然一鬆,哈哈笑著衝三爺眨了下眼睛:“這可說不準。”說著站起身,同三爺行了個軍禮。三爺擺擺手,叫人出去備車送他回去。又望著梁君顧的背影,細腰長腿,走路帶風,一副不會留戀的瀟灑樣子。
他喜歡的,究竟是梁君顧,還是這幅從少年到青年,始終來去如風的樣子,慕三爺如今也不甚清楚了。只是他不允許有人打斷這個過程,連自己也不行。
不過倘若被拒絕,慕三爺也不會放下威儀去再度追求。像鷹隼乘風,掠過策馬人的耳畔,理應得到讚美。
但沒人會刻意策馬,去追一陣風。
——你真美啊。
你別停下。
梁君顧走出門外,一抬頭,陽光微微照進眼裡。他深深吐一口氣,想到家中有人在等,心臟就雀躍又哀傷地在胸口裡鼓動起來。
他忽然有許多話,想對陳嗣非說。
想得不得了。
【作家想說的話:】
彩蛋一點點婚後日常,隨便敲。
還有一~二章。明天繼續。讓我想個辦法插進一場肉(喂
三爺屬於不會真正動手,但陳老闆遭難他不介意推一把的人。畢竟他還有威嚴與權力,為區區一段難平而捨棄,撕破臉面,並不值得。
……不然陳老闆早被打一梭子了哪有後面的故事(喂
少帥回家之後就是我最愛的修羅場,少帥衝鴨!
但為君顧(雙/戲子軍閥)
陌上花(修羅場)
陳老闆陪愛小姐又聊了一會兒,好不容易找到機會脫身,回了廂房,就看見肖寅已經從子陌道長那裡回來。明明是衣冠整齊的樣子,可怎麼看怎麼不對,好像從頭到腳被人揉了一遍,裡面熟透了,散著旖旎曖昧的肉香,又欲蓋彌彰地用衣服包起來。頭髮翹著探出帽簷的邊角,襯衫也扣得死緊,規規矩矩坐在椅子上。陳老闆一推門,就騰地站起來,腰直了一下,就忍不住扶著桌子,歪歪斜斜好似風中扶柳。
陳老闆涼涼地想:累著了吧,姿勢還蠻多的嘞。他本來脾氣很好,只是如今心中彆扭,難免把一點怨氣放在肖副官身上。肖副官見他神色不對,詢問之下得知那位愛小姐的由來,想了想,忽然輕輕嘶了一聲。站直身體沉聲道:“也罷。您如果想走,我去同她打聲招呼,咱們今晚回去,等少帥回來再商量。”
若是一般人,走了也不用知會。肖副官這樣謹慎,難免讓陳老闆起疑,細細問了,太陽穴也跟著突突跳起來。
唉……他就想跟少帥過點小日子,怎麼這麼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