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兒孩子的父親過完一生時,命運,卻又一次開了他一個大玩笑。
庭芳死了。
──同他結縭七年餘、更為他育有一子一女的妻子阮庭芳,在五個月前因病過了世。
當初之所以會擇庭芳為妻,除了家世相當、性情相合,也是因為彼此同為傷心失意人的身分──親事定下前的那一次相談裡,他們在相當程度上同對方互相坦了白,並由此定下了日後的相處章程──不涉情愛、只談責任,相敬如賓便是對彼此關係最好的形容。可便不存分毫兒女情長,七年的相守相伴、生兒育女,亦足以讓兩個彼此扶持的傷心人真正將對方當成了至親家人看待……更別提妻子的病根,還是兩年前生下長子柳安陽時落下的。
──由於彼此比起夫妻更像盟友的身分、以及各自心裡的魔障,他們便是同房而寢也多分榻而睡,就連夫妻敦倫行房,亦僅在有所必要時才會為之──尤其兩人運氣極好,成婚月餘便已在阮庭芳身上號出了喜脈,故除剛成親的那個月,二人還是直到長女柳曦滿四足歲後才迫於柳母崔氏想抱孫的急切而再次行房,並因而有了長子柳安陽──卻不想第一胎順產的阮庭芳卻在生第二胎時傷了元氣,自此身子每況愈下、而終在五個月前舍下了一雙兒女撒手人寰。
柳靖雲雖因始終在心底深深惦記著那個人而無法對妻子懷有男女情愛,可卻一直是將對方當成了朋友和家人看待的、這些年來也從不曾放棄為她調理身子改善體質。故當一切努力轉眼成空、親眼見著妻子在他的面前闔眼嚥氣、兩個稚子卻仍似懂非懂地想喚醒母親之時,便是自來冷靜理智如柳靖雲、亦不由難過地當場掩面落了淚。
──可他卻連好生沉浸在悲傷之中的餘裕都未能得著。
方其時,四皇子謀逆一案的餘波未平,剛拜相不久的他正是責任最沉、職司最重的時候,故一場勞心費力的喪事才剛忙完便給聖上下旨奪了情,卻是妻子的斷七一過便回到了朝中……好在那堆積如山的事務對於轉移哀思卻也有著那麼些幫助,這才讓連靜下心來好好回憶妻子都無法的柳靖雲勉強撐過了甫喪妻的前五個月。
但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的是:當前些年一直遠在西蜀的齊天祤因職務調動而終得上京前來安慰、陪伴他時,這些年間因分隔兩地而聚少離多、卻也同樣相安無事地維持了八年“友誼”的他們,會在這已又睽違一年的重逢不久……便因旁人對他的暗算而陰錯陽差地迎來了昨夜的雲雨巫山、纏綿歡合。
儘管如今的他已成鰥夫、並不存在什麼勾搭成奸的問題;可妻子的一年喪期仍未過半便出了這種事,物件還是這些年來他始終壓抑情思、竭力維持著摯友關係的那個人,卻教柳靖雲如何平靜以待?更別提他們所做的……遠不只像昔年那般的互相撫慰而已。
──昨夜,在他的失控中、也在天祤無法坐視不理的同情下,就是當年“情濃”之時都不曾越過的界線、亦在一片狂亂中為彼此突破了殆盡。
那是他第一次敞開身子接受天祤,也是他第一次那樣深切地為對方所填滿、所佔有、所侵奪……可儘管是早在動心之初便已默默冀盼起的一切、這八年來亦始終未能真正斷絕過奢望,可當一夜情狂後、乍然夢醒之時,他心底最先湧生的仍非滿足或感慨……而是深深的自厭、狼狽和難堪。
恰似八年前、他因故明白了自個兒不過是自作多情的那一夜。
因為他的“如願”,說穿了不過情勢所逼──若非受了旁人暗算中了春藥,自打那一夜便同天祤謹守禮防的他又怎會在對方面前露出那樣的醜態、讓因關心而前來陪伴他的友人不得不勉為其難地抱了他……?便是因藥性而失了自制,柳靖雲也仍清楚記得昨夜天祤將他按倒榻上撫慰撩撥時掙扎而為難的眼神,卻是輕而易舉便將他這八年來好不容易才武裝、建立起的心防,又一次毀得支離破碎。
他的驕傲、他的矜持,亦同。
這些年來,他之所以堅持對齊天祤“守身如玉”,除了情感上的少許潔癖之外,亦是為了守住自個兒早已傷痕累累的心──尤其在杭州守備任上,見識了江南繁華糜爛的齊天祤已然知曉兩個男人也能進一步交歡燕好、更能傾心互許的事,自然讓他不得不多加防備,以免因那始終未能湮滅的情思而壞了彼此的關係。
而這,也正是今晨清醒後、柳靖雲即便身子無比難受,亦仍以需得上朝為由逃離了友人身邊的主因。
因為他怕。
他怕八年的壓抑隱忍功虧一簣、怕自身情意已在彼此軀體相合、肢體交纏的同時赤裸裸地攤在了對方面前……所以他甚至連試探觀察都不敢,便就那般故作鎮靜地倉皇離去,然後強忍著周身不適與體內深處殘留的觸感回房更衣上了朝。
柳靖雲知道自己在逃避。可眼下的他,卻已沒有像平素人際往來又或朝會奏對時那般從容地應對一切的餘裕──事實上,就是今日早朝,他也是足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得以將心思專注在朝會之上。好在近日朝中無大事、早早便已散了朝,已身為當朝宰輔的他也不怕在自個兒的一畝三分地被人拿捏住,這才一反平時地於府衙對著一疊奏摺虛應故事了一天,直到未時末才散衙出了皇城準備回府。
他年紀尚輕,又多年習武,故雖身居高位,卻是從未求過於皇城內乘鑾騎馬的恩典……只是今時不同往日,他畢竟已不是一、二十歲的年輕人,昨夜又“初經人事”便因藥性而給身強體壯的齊天祤折騰了好幾輪,這一整天強撐下來,卻是連往日不甚以為意的區區幾里路都走得有些艱難,而終在離城門尚有小半里時有些虛軟乏力地靠上了一旁的牆沿。
“柳相?”
便在他儘量不動聲色地倚牆暫歇時,一陣熟悉的喚聲由後傳來。柳靖雲聞聲回眸,入眼的是一名身著三品朝服,氣質溫文、相貌清俊儒雅的男子,卻是與他年紀相仿、亦同為朝中年輕新貴的刑部尚書於光磊……此人乃是晚他四年登科入朝的狀元郎,雖是寒門士子的代表,卻背靠著柳靖雲的老故人──擎雲侯白冽予坐鎮的擎雲山莊,便是地位雖仍較柳靖雲差上不只一籌,也不是能輕慢以待的物件……不過柳靖雲的謙和有禮已是刻在了骨子裡的,故眼下整個人雖已有些虛浮欲軟,卻仍是強迫自己打起精神同對方含笑招呼道:
“於大人,真巧……也剛散衙準備回去麼?”
“是的……”
見柳靖雲轉瞬已然端整姿儀長身而立、神情間亦瞧不出半點異樣,因見著對方扶牆前行而近前關切的於光磊一時還以為是自個兒眼花了,卻是瞧清對方額際領間的汗珠後才意識到了眼前人的強撐,忙取出汗巾上前替他擦了擦,並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