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尉,傷亡太慘烈了,弟兄們有點……”,第二戰打完,呼延贊把全軍隊率以上軍官召集一起,瞭解戰損。
“我曲還剩兩百三十人,傷亡三百一”顏子卿座前一名曲長話語不多,也沒發牢騷,但血淋淋的數字,觸目驚心。
“曲長戰死,全曲還有三百三十人!”顏子卿代表全曲朝呼延贊報道。顏子卿的上官,曲長陳元此戰戰死,眾隊率推顏子卿向呼延贊彙報。顏子卿小隊戰前九十人,此戰損失七個,還有八十三。這個數字一出來,讓眾曲、隊大吃一驚。要知道其他小隊存活人數最多的也就是六十餘人,顏子卿兩戰都衝在最前面,這樣的傷亡,不能不讓人吃驚。
全軍戰前一千一百餘人,兩戰之後,只剩五百六,剛過半數。這個數字擺在眾人面前,誰也受不了,不光呼延贊,眾隊率、曲長全都沒有說話興趣,默默不語。
顏子卿心裡也是一片嘆氣。今日戰死曲長陳元原本是一隊隊率,上一戰曲長嚴雙戰死,幾日前剛升任曲長。升職後還找顏子卿等幾名隊率“以茶代酒”慶賀一番,不想接任不到五天就再次空出職位。十名隊率也只來了六個,呼延讚的帳篷裡,還不到十個人。
感受著沉重的呼吸聲,呼延贊有點壓抑,開導眾人:“無須擔心,大帥說了此戰不會持續太久;眾位所有功績我都具實上報,很快就有封賞;接下來的戰事,應該沒有那麼慘烈……哎”眼見眾人情緒不高,卻也無可奈何,“好了,手下新軍需要安撫,眾位回去後多多用心;幸虧傷兵營那邊有子卿出手,大家少了不少憂慮;下午大帥聚將,點名子卿參加。沒事了,散了吧!——”
“喏!”眾人躬身離開呼延贊大帳。
“顏隊率,兄弟在此提前恭賀了”另一名曲長呼延成朝顏子卿心情複雜。呼延成是呼延贊族人,當年隨呼延贊從軍,混跡多年才升到曲長。顏子卿年齡十七,兩戰結束就要與自己齊平。要說心中不嫉妒那是不可能,但兩戰中顏子卿的表現和傷兵營的傳聞,讓呼延成心裡不平減少許多;再聯想顏子卿身份,這樣的人不升,誰能升?
“顏隊率,回晉陽之後定要擺酒慶祝一番!”其他幾名隊率也是大聲恭喜。前幾天陳元的遭遇讓眾人心有慼慼,以茶代酒的慶祝誰人也莫敢再提,但幾句好話是誰都會說的。像顏子卿這樣的家世,最近的表現,若不半途夭折,將來不定誰靠著誰,提前打好關係,自然是人之常情。
“一定!”軍中胞澤相互請吃,顏子卿再不盡人意也不可能拒絕。尤其是起於微末之時,共同患難的經歷才彌足珍貴。
不出眾人所料,下午方鳴石、伍祐聚帳,主要就是人員升遷、填補空缺的問題。顏子卿在眾目爍爍之下,晉升曲長職位——帥帳之中除站立伍祐身後一名身高八尺的玉面小將外,年齡最小的曲長也在二十七八——顏子卿實在太年輕。
職務晉升不止顏子卿,其他還有數人。最亮眼的是呼延贊,憑藉兩場破陣之功,終於晉升中郎將職位,成為伍祐座下幾名掌軍大將之一。二十年從軍,終於心想事成,呼延贊一張大臉笑的合不攏嘴。
職務晉升可喜,但伍祐也給眾人潑了一盆冷水:兵丁暫時沒有,等回晉陽之後才能補充。因此,顏子卿手下,還是三百三十兵卒,正好頂替陳元,掌握那一曲。
聚將結束眾人拜去,唯有顏子卿被留於賬內。賬內只留下三人,方鳴石、伍祐和玉面小將,小將身份顏子卿也弄明白,姓伍名雲昭,正是底層兵卒們崇拜的戰神,伍祐長子,鬥將第三陣的晉陽第一猛將。
“顏曲長請坐”伍祐滿臉微笑,“我以子卿稱呼可好?”顏子卿還沒來得及取表字顏父就去世,軍中眾人只能以職務或姓名相稱。
“大帥隨意!”顏子卿表情嚴肅坐在下手,伍祐和方鳴石留下自己的原因,不好揣度。
“子卿,對你晉升曲長,有何想法?”伍祐捻著短鬍子笑呵呵跟顏子卿問詢。年輕人,兩戰之下就接連晉升,自然會有驕奢之氣,顏子卿臉上沒有表露,但伍祐相信其內心還是很高興。想想呼延贊方才表情,伍祐就禁不住既好笑又溫馨,因為自己年輕時也有這樣一刻。
“有何想法?”顏子卿真的沒什麼想法,執掌五百人和五千人有何區別?軍役之後就要回雲州,想起剛剛又戰死的幾名顏家子弟,顏子卿哪有什麼思緒去開心。“沒有想法!”
“沒有!——想法?”伍祐不信,看看背後的兒子,再看看方鳴石,“老夫升任曲長那年,二十有六,你比我年輕十歲,沒有想法?”
看伍祐,顏子卿懶得解釋太多。顏家子弟的命是命,其他胞澤的命也是命,命沒了很傷心,但不關伍祐的事;整天把生死掛在嘴裡沒意義,將來照顧好其家人才是正理。“要說想法,一將功成萬骨枯,算不算?”顏子卿話低頭想一想,再抬頭。
伍祐再次摸摸鬍子,話一下子被談死。
“按說以你之功,此戰不夠晉升曲長,但你前幾天在傷兵營的作為,我已記錄在冊,以救人之功、獻救人之策,方為晉升”,方鳴石一臉嚴肅,不似伍祐一般隨和,“我已嚴令任何人以後不得談論‘移天換命術’一說,你,還是太年輕!”
方鳴石頓頓:“既然你願意把你顏家祖傳的‘換血術’獻與陛下,那就這幾天整理成冊,詳細寫來,我隨報捷文書一併獻上。”方鳴石這麼一說,顏子卿頓時明白,這幾天的作為恐怕早映入這位督師的眼中。方鳴石這麼做,顏子卿很理解。這算是一種善意的提醒和變相的保護,顏子卿沒理由拒絕。
“仁義禮智信?你嘴裡的儒道包含仁義禮智信?這是你的立言?”這個世界雖然也有仁義、禮智,但並沒有化為“五常”。方鳴石嘴裡的立言,乃是儒家之根本:“三不朽”之一,立德、立功、立言! “三不朽”乃儒門儒生的三個最高標準,或者說一名儒生立世成功必走的“三部曲”,即:修養完美道德品行,建立偉大功業,確立獨到學說。簡單說就是做人、做事、做學問。
芸芸眾生,滄海一粟,人生在世不過名利二字。利難謀,名更難謀。立德,千年以來儒門學子有幾人敢說自己德行完美?立功,即便創立功業也須由得後人評說。至於立言,人,未死之前,幾人敢說自己能夠立言——孔夫子開萬世師表還是靠門下弟子。
方鳴石此話著實太重,別說顏子卿,即便伍祐聽完也是眉頭一皺,不知老友為何言語如此逼人。
“立言?不算!”顏子卿實話實說。用儒家仁義禮智信立言,無疑太過偏頗,而且和自己理念不符。仁義禮智信雖好,卻不完全得到顏子卿肯定,但其中關竅,顏子卿無法和方鳴石細細分辯,相識不久,身份差距,不敢深談。
顏子卿的寡言少語,在方鳴石看來就是挑釁。有時候,不分辨,其實是一種預設。
“你說老吾老人之老、幼吾幼人之幼;仁字懷天地心,天性善良拯救他人”方鳴石抓起了上次在傷兵營聽到的言語,詢問起顏子卿,“你的那換血法,救我漢軍士卒無數,確實良策;但你可知,最近戎族降卒死傷幾何?”
最近幾天不說嚇死者,但凡有漢卒因輸血被救,救活後,其胞澤必定手刃戎人。用胞澤們的話來說:以後兩人共用一條命,戎人少用些,自己兄弟就能多用些。此法一開,營中頓時多了無數戎人冤魂,保守估計,兩戰下來五百戎人降卒死於非命。
“五百餘條性命,他們也有父母,也有妻兒,這就是你的仁?”方鳴石盯著顏子卿,目光灼灼。
伍祐聽完皺起眉頭,伍雲昭站在後面,撇了撇嘴,翻翻白眼。只有顏子卿一臉坦然,冷冷的表情依然沒有為剛才方鳴石的話有任何改變。
“非我漢家,何以談仁?”此話一出,大帳死一般沉寂。顏子卿看著方鳴石,炯炯有神。
一千年來,“仁”已經成為儒家學說核心之一。
若是武者這麼說,一句“殘暴”是跑不掉的,但殘暴之後,沒人會當真,武夫而已;但儒者這麼說,毫無疑問,已經觸碰到了百家底線,那是理念之爭,與此界弘揚千年的“仁”之一字含義,完全背道而馳。
自大秦始,諸子百家合稱儒者。儒,柔也,術士之稱,或稱巫師、術士。三問九經中《說文解字》:“儒,柔也,術士之稱。從人,需聲。”是指巫士地位低微,收入少,做事時仰人鼻息。所以弱就是儒的本意,即柔。古同“懦”,心之所需,也指柔弱如水的意思。
千年以來,雖歷經演變,但萬變不離其宗。曾有七望之一,孔家先祖指出君子儒、小人儒差別;也有後來的俗儒、雅儒、大儒區分。歷經始皇帝和諸代帝君的皇朝同化,儒,由“以道得民”到如今更加完善的“助人君順陰陽明教化”,其最核心的“仁”一直是最高的道德原則、道德標準和道德境界。
三問九經中詳細記載:《鄭風•叔于田》一篇曰:“洵美且仁”《齊風•盧令》一篇曰:“其人美且仁”,意指儀文美備為“仁”,有“文質彬彬,然後君子”意思。
《尚書》有“予仁而巧,能多才多藝,能事鬼神”意指多才多藝為仁。
《晉語一》:“愛親之謂仁”,即孝為仁。
《晉語二》“仁不怨君……逃死而怨君不仁”意指忠君為仁。
昇華到國家,“利國之謂仁”,意指國與國關係上,保護小國,救助鄰國為仁。
演化至今,當今文人都已將“井有仁焉,作仁義之‘仁’”,作為“仁”的核心含義,意指人、仁同義。愛天下世人為“仁”,此處的“仁”甚至把所有蠻夷、異族全部囊括,是人,皆該稱仁。
由此可見,顏子卿說出來的這句話,在方鳴石看來,何等殘暴不仁、於大節有虧。
“你敢!——”方鳴石怒極之下,拔地而起,雙眼瞪視顏子卿。伍祐和伍雲昭雙眼亂轉,似笑非笑。伍祐一把拉住方鳴石,眨眼示意:風度、風度!此處乃是大帳,稍安勿躁。
伍雲昭抬頭看眼顏子卿,飛速伸出右手,露出一隻拇指又趕緊縮回,一副:你有種的表情。
“你,你!——你!——”接連三個你,受儒家學說幾十年薰陶的方鳴石,實在不知如何反駁顏子卿。因為顏子卿的話,不是沒問題,而是全都是問題,根本無需反駁。
“你殘暴狂悖!”方鳴石也再無話說。一怒之下,示意顏子卿離開大帳。
伍祐趕緊點頭,顏子卿抱抱拳,在伍雲昭眼神目送下,離開中軍回到呼延贊大營,第一次不太愉快的見面,就此短暫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