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瑪麗和朗巴爾夫人之間的象牙色案臺上醒目地擺著兩樣東西。
其中一樣,是朗巴爾見過的東西馬拉的提案。
另一樣則是一封灑著淡淡香水、印著花邊的信。信件的開頭是“最尊貴、最高尚的王后”,而末尾,赫然是“亞當斯密”的親筆署名。
“斯密在信裡面說,他的文章被報刊惡意截取了。他的本意是支援新稅制的認為地價稅是完美稅種說我們的改革仁慈而又明智。缺陷自然是他先前分析的那些理由,也提出了補救的建議。只要對所有型別的土地不限於農田統一改收地價稅就可以維持原有得土地平衡。你有什麼看法?”
瑪麗淡淡地問。
朗巴爾苦笑著說:“斯密作為學者,有一個跨越國界的胸懷。可惜他猜錯了你的心意。你根本不想維持平衡反而一心想破壞它。”
瑪麗點頭:“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歷史侷限性吧。”
一時室內沉默不語。
朗巴爾抿著嘴,落在瑪麗臉上的目光漸遠,想起前生或者說後世。
那時她是瑪麗的下屬敬畏多於親近。
穿越時空之後在共同策劃著改革大計的那些日子裡兩人無話不談彷彿又變成了同舟共濟的夥伴、親友。
然而王后掌權的時間越來越久,她們之間的關係也彷彿黑夜中相對而行的兩條小船,交會後漸行漸遠。如今的瑪麗,真的是一個君主那些雲譎波詭的心思都隱藏在了波瀾不驚的一雙眼睛來,叫朗巴爾怎麼也看不透。
中國那句話說,“伴君如伴虎”。或許她應該拋掉舊時那些幻想,安穩地退到臣子的位置,拋掉那些以君主為朋友的幻想。
然而她心中,既有不甘,又有不忍。
說她給自己貼金也罷她還記得,瑪麗曾說過,在這個世界上,可能只有她一個人能理解她。假如連她都失去了做她朋友的勇氣,今後王后恐怕就真的是隻能做孤家寡人了。
“真的要這樣嗎?”朗巴爾深吸一口氣,“真的不能暫緩嗎?或者換一種方式?”
瑪麗停下手中的動作,抬起頭,直視著朗巴爾:“你果然是反對的。”
話一旦開了頭,接下來就容易多了。朗巴爾迎著對方的注視,目光越來越堅定。
“我知道,向工商業傾斜,這是歷史發展的趨勢。但政策不是越超前越好。想想王莽,意識多麼先進,甚至被開玩笑說是穿越者,但結局是什麼?身死名裂。
“我們不考慮別的,就說糧產量。我國原本就是糧食淨進口國,改革之後糧食很可能減產,供給壓力增大,進口依賴性提高國家糧食安全問題怎麼處理?”
瑪麗拍手:“問得好。這個問題由你問出來,比別人問要好得多。
“國內糧食生產的潛能,我認為,其實還沒有完全發揮出來。
“教會和貴族的土地不交稅,他們如果覺得招租不划算,就乾脆閒置十多年前,我們曾就拋荒田地推行過強制性政策嗎,結果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他們賄賂前去檢查的吏員了事。只要稅制不改變,這一點就不會改變。改革之後,這部分閒置土地的產能會首先釋放出來,無論轉為種植糧食或經濟作物,或是變成工商業用地,對國家都有好處。
“此外,雖然馬鈴薯一類的作物已經推廣,但化肥農藥的使用還處於非常初級的階段。我們的實驗室有專項研究,朝著固定方向努力,現在每年能誕生十來個新化合物,雖然不是每一種都能投入實際使用,但進步是實在的。工業化生產方面,產能仍然不足改革後解放出的農業人口可以從事相關產業,反哺農業,這是良性迴圈。
“還有,就算前兩項的效果不盡如人意,別忘了還有美洲。美洲土地廣袤,在後世也是世界糧食主產區之一。美國才剛剛**,為了牽制英國,也為了提高財政收入,他們會非常樂意增加對法國的出口量。法國的海外殖民地也還沒有充分開發,完全可以在未來成為本土的糧倉。”
瑪麗條分縷析,朗巴爾卻沒有退縮。
“假如你真的像自己說的那麼有信心,為什麼沒有向大眾說明?為什麼只敢打著為農民減負的旗號?如果沒有斯密的文章,前面那一番解釋,恐怕一句話都不會有吧?那些生活遭遇鉅變的農民,從頭到尾都會被矇在鼓裡。這不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那一套愚民政策嗎?為什麼不能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怎麼知之?你想一想,斯密可能是這個時代最有前瞻性、開拓性的經濟學家了。但即便是他,也想不到我的真正目的可見他並未察覺到工業將給人類經濟社會帶來的巨大改變,更想不到這種改變將會是顛覆式的。他這樣有洞見力的腦袋尚且如此,我還怎麼指望我們的理念能對大眾解釋得通?”
朗巴爾搖頭:“難者不會,會者不難。斯密只是沒有想到,假如解釋清楚,他未必不能接受。不要說對遠在英國的斯密,你連對執行政策的杜爾閣,都沒有完全解釋清楚更不要說外人對你善意的,說你只是犯了短視錯誤,心還是好的心懷惡意的,直接罵你為了自己的產業假公肥私。你以往推行政策,總是先拿出厚厚的報告這次呢?完全沒有。難道不是因為底氣不足?
你總是說大方向、大趨勢、大未來,那身處其中的那些個體呢?那些我們不可預見和控制的波折呢?政策推得越急,出現的對抗就越激烈。狗急跳牆的教會、貴族對抗不了你,就會朝比他們弱小的人下手。一夜之間,多少家庭可能失去賴以為生的農田土地?稍不留神,就可能家破人亡。只要想到這個我就頭皮發麻。
“我們預計不了會有多少失業農民,也不知道我們工商業現有體量能不能充分吸收這些勞動力。即便總量足夠,也還涉及到勞動技能轉換的問題從來只會種地的農民,能快速適應在工廠的工作嗎?還有結構性問題:大量勞動力突然湧入市場,供大於求,工資必定大幅下降。企業主可以挑三揀四,將健壯的工人挑走,剩下的老弱婦孺呢?只有餓死的份。
“只有放慢改革步伐,我們才有時間和餘力去關注這些最需要幫助的邊緣人群,政府和社會才有緩衝的餘地。”
“不能再慢了。”瑪麗斬釘截鐵,“初級產品不足,勞動力不足,資源不足,是抑制工業發展的瓶頸,這種情況已經持續幾年了。前些年我騰不開手,在地方上的行政控制力還不太足夠,不得不先放任自流如果還要再拖下去,好不容易對英國取得的一定優勢,就很容易失去。英國本身具有工業革命的所有資質,只會前進,不會開倒車法國只要一停滯,就是退步。”
“為什麼要和英國比?”
“什麼?怎麼能不和英國比?它至少在未來一百年內都會是最成功的國家。”
朗巴爾忽然一陣頭痛。
“你還記得,當初你明明已經躲到了朗布依埃,後來又為什麼決心回到凡爾賽宮嗎?你想為法國的貧苦人做些事,想讓小奧蘭和多米一家過上好日子,想讓身邊的人躲過大革命的劫難。你已經達到目的了。可是現在呢?你又要把你曾經幫助的人推回燒紅的火炭之上?是為了取代英國,成為最領先的國家,還是為了成就自己的事業和名聲?”
“你就是這麼想的?!為了我的事業和名聲?”
朗巴爾已經為剛才的話後悔了:“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以你的性格,做到了這個位置,就非要做到盡善盡美不可,加上各種非議聲這麼多,你想用最出色的成績來堵住他們的嘴也情有可原”
“說來說去還是為了滿足我自己。”瑪麗冷笑,“你看不順眼了,所以匿名策劃了暫緩改革的提案,推出馬拉做代言人,自己躲在後面?”
朗巴爾愕然:“什麼?”
”你以為我沒聽到傳言?”
“簡直莫名其妙!我就算是反對,也絕不會背後做小動作。難道你還不瞭解我?!”
“我可不瞭解你,你做什麼只有自己清楚。”
朗巴爾猛然一震,不自覺後退一步,瞪大眼睛看著她的陛下。
“今天這次見面,從頭到尾都是為了測試我的反應?”她問到最後,鼻子一陣發酸,胸口委屈得發疼。
“哼。”
“好,好。隨便你怎麼想怎麼做!我不管了!不是我自作多情,我本來就管不了!”
朗巴爾再也沒說半個詞,轉身埋頭衝出了王后的房間。
瑪麗慌忙起身,朝她的背影伸出了手,最終只是放下。
“算了我們都需要冷靜冷靜。”她自言自語道。
瑪麗後來不知多少次後悔,為什麼不在這時將對方叫住,為什麼任她離開凡爾賽宮。
作者有話要說:夾個私貨:rb我們像暗夜中的兩條船
知道出處的讓我看到你!(83中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