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和外面的世界隔絕開來,就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傷害到他們。
他站在房間裡,起初什麼都沒有做。和走廊裡的清冷不同,這裡安寧溫暖得叫人昏昏欲睡。爐子裡的凝神香差不多要燃盡了,氤氳著白檀和其他藥材的苦澀香氣。之前留下來照看那人的人疏忽了,簾子沒拉嚴,留了一條縫,白日的光落在石磚上,像透亮的疤痕。
他走過去將簾子拉上,假裝天沒有亮過——只有白晝永不降臨,他才能夠留下。
做完所有的一切,他才走向了那個人。
那個人沒有騙他,葉風城的確是睡熟了。他停在那個無所知覺的人床前,居高臨下地凝視他。
他說不清自己究竟在希冀什麼:他希望葉風城永遠都不知道他來過,又忍不住盼望他醒來,看到他。
但重病讓這個人不再像往日那般警覺,連被人這樣看著都沒有睜開眼睛。他等了很久,確定葉風城不會醒了,才小心翼翼地坐到了他的床頭,放任自己去接近他,靠近他,而不是違背心意的遠離。
過去無數個徘徊在門外的夜裡,葉風城有時睡了,有時醒著,可出於害怕,還有別的,他從未逾越過半步。
他這一生裡,只有這一次機會了。
睡夢裡的葉風城皺著眉頭,但是胸口微弱的起伏無疑是真的。他近乎貪婪地注視著這小小的起伏,希望它能持續得再久一點,最好永遠都不要停止。
他應該是有很多話要說,但這樣坐在他的身邊,聽著這緩慢的呼吸聲,他就一個字也說不出口。道別的話可以等等,他孤獨的心卻不能等。時光從他們身邊溫柔地流逝,像緩慢的浪潮,一聲聲地把他們包裹起來,做成了琥珀。
他把頭靠在葉風城身上,感受著身體隨著呼吸緩慢地起伏。
睡意漸濃,他強撐著不讓自己睡去。
他無聲地睜開眼睛,凝視著這張蒼白安靜的睡顏。即使缺乏生氣,他還是那麼的好看,好看得要他連眨眼都捨不得。
想要親吻眼前這個人,蜻蜓點水的親吻就夠了。
他呢喃著,“我可以嗎……”
沾了點泥水的衣角上還帶著一點外面的寒意,怎麼也捂不熱,他害怕這寒意加重了葉風城的病症,卻再也無法忍耐。
只要一次,一次就好了。他從未如此情難自禁,如此卑微地懇求什麼,除了這一樣東西。
他們離得太近了,過去的從未如此接近過。溫熱的呼吸落在他的臉頰上,是他在最混亂的夢裡也不敢肖想的。
可是他還沒觸碰到那蒼白的嘴唇,眼淚就落了下來。
他努力不要哭泣,可是沒有用,極端的恐懼和極端的感情在他的胸腔裡用力地揉`捏著那顆孤獨的心,讓他幾乎被要被撕碎。
在觸碰到以前,他停滯住,就像被變成了石頭,再如何都無法前進一寸。
這是他終其一生都無法逾越的距離,是他不得不揹負的詛咒。
淚珠落在柔軟的織物上,落在他的手背上。此刻他終於意識到哭泣的那個人是他,因而錯愕地睜大眼睛。他哭得幾乎上氣不接下氣,好幾次都要噎住,可即使是這樣,他也死死地捂住了嘴,不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不要醒來,不要看到我,不要……
他都忘了他有多久沒有哭過。過去違逆謝鸞,被她用鞭子抽的時候他沒有,差點喪命於魔蛟腹中的時候他沒有,連被葉風城那樣否定的時候他都沒有……他身邊的許多人都懷疑他沒有感情,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沒有。
只有體會過愛恨,才會被其傷害。
“我害怕……”
他最後還是沒有吻上那個一無所知的人。不論他想了多少次,在心裡、在夢裡、在隱秘的慾望裡,他都不能。
愛是真的,恨也是真的,可是他對這所有的東西能帶來的後果一無所知。
因為一無所知,所以感到畏懼。
他捂住眼睛,淚水染溼了指縫,重新匯聚成溼熱的溪流。
“我夢到你死了。”
死是一個詛咒,過去他從來不敢說出口。
夢裡的絕望和無助還殘留在身體的每一個角落。他原本以為自己會習慣這樣的噩夢——為什麼不呢?閉上眼和醒過來似乎沒有什麼區別,那個人註定會死,而他會為此受盡折磨。
到頭來,這種痛楚還得由他自己一點點體味。
葉風城的頭髮散落在枕頭上,遮住了清雋的眉眼和眼底憔悴的痕跡,遮住了他淡色的嘴唇。他還活著,還來得及。
懷著滿溢的感情,葉惟遠注視這副場景,直到眼眶痠痛。
把這個輪廓刻在腦海裡,無論如何都不要忘記。記住他身體的溫度,胸口淺淺的起伏,記住他睫毛翕動的模樣,記住他手指……
“差不多是時候了。”
門外的人催了他第一次。
——不要忘記我們約好的東西。
一瞬間,他的世界隨著這一句話變得清晰而絕望。
虛假的黑夜將要走到盡頭,葉惟遠慢慢坐直了身體。
他最終還是沒有親吻那蒼白的嘴唇,那不是他能給予烙印的地方。
“不要恨我……但如果你一定要恨我的話,就恨吧。”
“我希望你能好起來。……我想把這世間最好的都給你。”
“葉風城,我想要知道……”
他張了張嘴,問了一個永遠不會有答案的問題。
如果他能活著回來,他或許會告訴葉風城,他……
可這世間的諸多事情都是沒有如果的。沒有的。
在他還不知道花下的那個人是葉風城以前,在他還不知道命運早已把他們牽連到了一起以前,在他還不知道他會這樣做以前,結局就已經被寫好。
怎麼能奢望走到最後?
有時他忍不住憎恨命運,憎恨葉江臨,憎恨葉高岑,以及憎恨他自己。明知道他們之間從一開始就註定了不可能,但他還是願意為這所有的東西犧牲掉性命。
“如果你好起來了,你可以去看外面的世界,去做你想做的事,去聽,去看,去愛……”
不用再被侷限於這方庭院裡的日子。
春天是明媚的,夏天是絢爛的,而秋天和冬天不再是催命符。
每年最末尾的那幾個月裡,如果下雪了,他們可以在湖心的小島裡熱上一壺酒,觀賞雪落在深黯的碧水中,儘管靜謐無聲卻很美麗。
“我想要你自由……”
他們之間的一切都是一場巧遇,只有他陷了進去。
“你好了嗎?”
那個人還是沒有進來,只在外面敲了敲門,讓他從這個短暫的夢中驚醒。
“你再不走,他就要醒了。”
葉惟遠揉了揉眼睛,過去將緊閉的窗簾拉開一角。
外面的世界天光大亮,幾乎要刺傷他的雙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