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又是個什麼角色呢?
他一進廚房,櫃檯電話鈴立刻癔病一樣響著,蔓延了整個客棧,談越只好出來接電話。
“待會老邢送你去車站。”
——司徒的聲音。
談越直接掛了電話,一句話都不說。
不一會兒一輛車呼哨著停在客棧門口,司徒和老邢一起回來了。
談越在櫃檯後吃飯,正端著飯碗。他抬了下眉,視線對上了沉默的司徒。
談越別開眼,只見老邢抱著一個很大的黑揹包走進來,摔在桌子上時聲響沉悶。他霎時就想,這恐怕是毒品或者錢吧。談越臉上倒是沒表現出來什麼,埋頭扒拉了幾口飯,又放下筷子了。他被關了一夜,早就冷靜了下來。
司徒像往常一樣坐在他身邊的凳子裡,俊美又憔悴的一張臉,天知道他早晨又去了哪裡。談越正要說話,易雲和趙趙剛好嬉笑地走出來,從兩人面前走過,他又和他倆說了幾句話。
趙趙問他:“你好像病好了,明天去爬山嗎?”
“不去了。”談越搖頭,“你和他們去吧。”
目送趙趙和易雲又上了樓,他才小聲問:“你之前一直猜忌我……是因為懷疑我是來臥底的吧。”
“是,”司徒又開始擺弄他的魔方,“普通的遊客不會來這個客棧,我不知道你怎麼順利乘車來的。回去收拾你的行李,今天有一班車,你既然知道了這些事,就不要再待在這裡了。”
“為什麼?”他逐字逐句地質問,“怕我死了,還是怕我壞你的事兒?”
“都怕。”
“那你就不怕我去報警?”談越說得無知無畏。
“你去吧。你如果這麼做我不奇怪,但是你自己要小心。”
司徒笑了,從木窗外投射進來的晨光在他冷硬的輪廓上渡上了一層朦朧的光。一個文雅又彬彬有禮的男人。然而,他卻是個毒販子。
“你準備就這麼幹下去?”談越沉默了一會兒,“你知道這是什麼後果。”
“別問了,不要捲進來。這裡比你想象的還要複雜。”
說著,老邢從後門裡走出來。談越望著他,他面目冷淡、身材高大,他像一個保鏢,司徒的保鏢。老邢一眼也不看他,徑直走出了談越視線之外,時間彷彿又倒流到了他第一天進客棧時的情形。老邢從來不歡迎他,現在談越才明白原因,也許客棧裡每個沾了這些事的人都覺得談越身份可疑吧。
白天的客棧很安靜,談越突然往窗戶望了一眼。這是白天,天上只有亮茫茫的太陽和光線,既沒有星星也沒有蟬鳴,不像在舟上的那一晚。許久之後,談越才回答他:“我想過留在這裡……你好像不值得我這樣做。”
他的失望是一串氣泡,咕嚕咕嚕地從喉嚨裡冒出來,又很快破裂消失了,於是談越心裡空蕩蕩的一片,什麼也沒有。這種感覺很糟糕,也令談越困惑,他很久很久沒有過這樣的情緒了,甚至想不起來上一次是什麼時候。
“你對我做了什麼?”談越有些茫然。
司徒沉默了很久,他回答不了這個問題。他說:“吃飯吧,待會有一班車。一路平安。”
一路平安。
談越咕噥著這四個字,又覺無話可講。起身收拾碗筷,他進了廚房。老邢正在灶臺邊吃飯。見他來了,只是瞧了他一眼。談越把碗筷丟進洗碗池,撲通地一聲響。
“車票好買嗎?”他問老邢。
“你要去哪?”
“縣城。”
“我是說到了縣城之後,你要去哪?”
“A市吧。還能到哪裡去?”
世界仰仗著各種規律運作著,比如旅途戛然而止,他就該回歸原本的生活了。找一份新工作,然後繼續在生存和死亡的節點徘徊。他的身體將越來越沉,傷疤越來越多,直到——他被死亡拖進泥土裡。
老邢點了點頭,看不出是滿意還是不滿意:
“下午我載你去縣城。”
回房間的路上他經過櫃檯,司徒拿著手機一動不動,他發著呆。談越湊過去,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他說:“再見。”兩人對視了一眼,只有談越笑了。
司徒複雜欲言又止的眼神讓他生出幾分快意。於是談越又補充了一句:“不要這麼不高興。”
談越不願意提的過去裡,有一部分是他親生父母遺落的陰霾,另一部分是他的自毀傾向,兩者也許有一定的因果關係。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二十歲之後談越發現他有時候控制不了自己,除了藥物,誰也控制不了他。從五樓一躍而下的時候,他本意是打算擺脫這樣不安的身體,最終得到只是遺憾的傷疤。養父母因此對他又怕又怒又小心翼翼。數年之後,他辭職遠走高飛了。眉鎮是他父母逝世的地方,也是他出生的地方,談越計劃從源頭解決問題。
令他一次次中斷自殺的是接踵而來的意外。司徒是第一個,看見他的時候,談越腦子裡蹦出來一連串懷疑,接著是他室友的屁股,以及室友創作的一首狗屁不通的詩。“愛情/也五光十色/但是/如果你/相信愛情/那你就是/一個大傻逼”。
父母存在過的痕跡屬於第二種意外,戒指、祈願鎖、照片……並且,這一切都和神秘的司徒有關。
祈願鎖。
兩個名字。
祈願鎖……
與它相關聯的記憶裡,四手人身的圖拉神像浮現了出來,他慈悲溫和的面容一下子與談克笙、嚴妮的照片重合了。他們長著同樣凝固不變的容顏,在時間奔走的數十年裡斑駁褪色,又被人遺忘了,記得他們的只有寥寥數人,他覺得司徒祭拜圖拉的原因正是如此。這樣想著,談越停住了腳步,他原路折返進了院子,在曾經牙朵掛風箏的地方看了看,翻牆而去。
他逃走了。
由於他步行上山,行程被拉扯得很漫長,到達圖拉廟的時候,太陽已經掉在山腰處了,比談越的位置還要低一些。樹林霧濛濛的,被夕陽染色了,所以是金橙色的霧。他走得太急,門是被他撞開的,灰塵砰砰砰地掀了一地。一束金光籠罩著圖拉的神像,在它的注視之下,談越劇烈起伏的心漸漸平靜了下來。
他彎下腰拾起寫著父母姓名的祈願鎖,手機又震了,嗡嗡嗡響個不停。他將手機拿了出來,把祈願鎖放進口袋裡,又離開了神廟。他走向孟拉山的斷崖。談越知道這個地方,他的父母就是在那裡斷送性命的。
夕陽完全沉沒了,月光不夠明亮,談越站在崖邊開啟手電筒,然而山崖下深不見底,黑乎乎的一片,他什麼也看不清。
風很大,呼哨的風聲將手機持續不斷的震動聲淹沒了。談越盯著刺眼的手機螢幕——“111”,他為司徒填寫的備註名。
一陣踟躕之後,他仍是按了接聽鍵。
“你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