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喪禮】

空洞的眼神一直望向窗外，淚水一直含在眼眶中不忍落下，這時候每個人的心都極度脆弱，洛克必須比任何人都堅強，才能扛起辦喪事繁雜的事物，更要成為許多人悲慟情緒的依靠，他一直要求自己要做個挺直腰桿，勇敢堅強的男人。

颱風夜裡的那通電話，帶來了伐木工廠發生嚴重工安意外的訊息，這噩耗也帶走了工廠老闆Aaron寶貴的生命。兩個最後留在現場做防災工作的工人只有輕微的擦傷，原本是由他們幫託板車上的木頭綁附鋼繩做最後的固定，但一陣強風吹倒了一名工人滑跌在地上，原本站在一旁監督的Aaron立刻衝上前去，扶起狂風暴雨中在地上爬起又不斷滑倒的工人，沒想到無情的閃電這時再來搗亂，瞬間霹在託板車上，混亂之中一根八十噸重的原木脫落滾下，正巧重重地砸在上前救人的Aaron。陷入重度昏迷的Aaron在送到醫院時已經失去了生命跡象，霆宇和洛克冒著風雨趕到醫院時看到的，已經是一具冰冷的遺體，洛克悲働不已，這個將他視如己出的長輩，一生行善的品德卻得不到上帝眷顧和善終，他不明白這命運的安排怎能如此殘酷無情。

從Aaron家中的廚房看出去，前來悼念的親朋好友進進出出，洛克想起上個週末，自己才剛和Aaron坐在這個溫暖的空間裡閒話家常，他勸Aaron已經七十歲了，應該把現場的工作交給領班Thompson去處理，自己只要待在家裡透過電腦和數字遙控管理工廠就好，但固執的Aaron覺得自己對這群工人有責任，也對他們每個人背後的家庭有責任，他明白這些流浪到他身邊必須靠汗水和勞力換取溫飽的人們，需要一個燈塔的指引與溫暖的依靠。洛克心疼他太過操勞，尤其是膝關節近年嚴重退化的他，走起路來已經略顯不便，「他就是愛逞強，又閒不下來。」Anna端出剛烤好的杏仁餅乾給他倆搭配手中的伯爵茶。在這廚房裡的一切都沒變，但卻少了親人的溫度，而裝滿了沉重的哀傷與憤怒。颱風那天，他救回了心愛的霆宇，卻救不了對他有恩有義情同Fu-Zi的Aaron，難道就在一切的美好都拼湊完整後，上天又開始一件件的要從他身邊奪走嗎？難道他真的註定再怎麼辛苦的建構理想，也都會開始一磚一瓦的崩解散落？洛克一度以為這個詛咒在霆宇的出現後已經被破解，但是沒想到今天的這個場面又似乎在不久之前似曾相識，他開始擔心下一個被他牽連害死的會是誰？洛克憤恨地在餐桌上猛力一拳，激動的心因為痙攣而痛苦地抽蓄著。

一隻細緻的手從身後輕撫著洛克寬厚的背，涓涓的暖流安定了洛克憤恨的情緒，但眼前的Sherry帶著紅腫的眼眶，憔悴的面容，被傷心難過裹覆成了一個可憐人兒，剛才Anna要她進廚房幫忙把昨晚準備好的糕點拿出來招待親友，看到洛克悸動的背影，自己試著安撫洛克卻又忍不住悲從中來，管不住的淚水不停滾落面頰，洛克輕輕伸出手，讓Sherry輕靠在他厚實的胸膛上哭泣，這個時候，任誰都需要有一個溫暖的懷抱慰藉，任誰也都會慷慨地讓脆弱的另一方取暖。洛克知道這樣巨大的打擊，對剛出社會沒幾年的Sherry而言，是相當難以承受的傷痛。洛克想起母親的去逝，孩子的夭折，Jarod的病逝，哪一次對他而言不是錐心的劇慟，他又何嘗不是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慢慢平復自己的情緒，懷裡這個可憐的女孩，洛克默默為她祈禱，雖然無緣與自己結為連理，但是她善良真誠的心，一定會遇到懂得珍惜她的男人，洛克大大的手掌在Sherry的背上輕柔地安撫著。

碰巧霆宇也在這個時候走進廚房，Anna要他進來幫Sherry的忙，走進廚房的腳步在門口停住了，看著摟住Sherry的洛克，內心的感受百味雜成，霆宇知道現在不是吃醋的時候，畢竟在這個悲傷滿溢的氛圍裡，Sherry理所當然需要一個強壯男人的肩膀，這個事件加速了他們兩人戀情的發展也是合情合理，讓原本已經點燃的愛苗開花結果，也是Aaron在世時一心期望發生的姻緣，如今這樣也算是個告慰他在天之靈的承諾。霆宇親眼見到這個擁抱，也終於正式地宣判了自己的出局，心痛其實是早晚的事，心死也是他一廂情願後唯一的結局，心底比誰都還要明白，只不過霆宇寧可一直欺騙自己還能再繼續演下去而已。霆宇沒發現自己的表情顯得失望落寞，正要轉身走出廚房之際，洛克抬頭髮現了佇立在門口的霆宇，兩個人雙眼對望，眼神中彷彿一時間有許多話想告訴對方卻又不知該如何說出口。洛克的雙手沒有放開Sherry，但心思卻完全停留在眼眸裡的霆宇身上，那個雷雨交加的夜晚，洛克其實已經鼓起勇氣要向霆宇告白，但這個意外的打擊，卻讓洛克原本堅定的勇氣退縮了，他的內心開始掙扎不已，究竟該慶幸自己還沒告白就沒來得及將厄運帶給霆宇，還是應該難過自己這一輩子都無法光明正大的去愛眼中這個男人，只因為心中有太多的不捨，豈能讓這個為他無私付出的男人受苦。這幾天有太多的事務要扛起，也有太多來悼念人的複雜情緒要處理，洛克的思緒一團紊亂，更沒空想透徹自己對霆宇的情感下一步該如何發展，但一股沉重的憂心儼然已緊緊地勒住洛克的咽喉，讓他面對霆宇再也吐不出一句告白的箴言。

陰沉的天色把眾人悲傷的情緒襯托得沒辦法再令人更難受了，該掉的淚大概也都哭幹了，平日死寂無聲的雅莉安納墓園，現在擠滿了來做最後道別與分享回憶的親友們。Sherry放開Anna的手走上前方，最後由她為大家做弔唁，她向洛克看了一眼，洛克也迴應她一個堅定的眼神，站在Anna另一旁的霆宇看著兩人的互動，心底油生羨慕。

Sherry輕柔的說，「曾經有個固執的男人，他堅持就算自己做生意吃虧，也不願意背信不出貨給客戶，他願意在七十歲的高齡繼續經營伐木廠的事業，不是為了賺大錢，而是為了向流浪到美國追求夢想的人們證明，只要你肯憑著自己的努力，仍然可以溫飽自己並建立家庭。很多時候，很多人都覺得他很傻，很有夢想，但是同時也很偉大，他默默地贏得許多人的尊敬，他就是一直在我們身邊的UncleAaron。我這幾天一直在想，為什麼這樣一個好人，上帝會用這樣殘酷無情的方式將他帶離開我們?後來我想通了，因為上帝要我們一直都記得，UncleAaron曾經講過的一句話：「你每天都做很重要但不偉大的事過著平凡的日子，但是當機會來臨時，你一定要做一件這一生最偉大的事來改變這個世界。」今天，他做的這件偉大的事，就是告訴我們，善待你身邊的每一人，真誠地去愛他們，不論他是男是女，是貧窮或富有，是員工或親友，只有真誠的愛能讓這個世界一天比一天更美好。這時候套一句他最常掛在嘴邊的口頭禪，「別瞎搞，我會盯著你！」我相信他現在正盯著我們看…我們愛你！UncleAaron。」霆宇的眼角發現之前經常找洛克麻煩的Kiff也站在人群的一角，一向兇惡高傲的眼神今天顯得特別尖銳地盯著洛克，看得出來他和大多數的工人一樣，把Aaron的意外全怪罪在洛克身上。

隨著下葬的最後一剷土落下，也正式宣告Aaron完全地離開了這人世，這條每個人必經的路程，我們永遠學不會如何道別，甚至不知道這會不會是一生最後的一面，而道別更可能就是永別。

親友們陸續離開了墓園，洛克和Sherry像恩愛的家屬代表站在路口一一將他們送走。

「還好有你和Tim在，不然這個打擊，Anna和我都快承受不住了。」最後一組親友的車開遠了，Sherry突然有一股如釋重負的輕鬆，連續五天以來的低氣壓，讓她幾乎忘記了怎麼呼吸活過來的。

「這是我該做的，Aaron一直把我當成自己的兒子一樣照顧，可惜我沒能回報他什麼。」洛克的左手輕柔地在Sherry的左手臂上安撫著。

「你知道他和Anna對你的愛是無私的。」Sherry看著這個心思沉重的男人。

「那…就是我最擔心的…」世界上沒有比無私的愛更貴重的東西，然而洛克卻必須拒之於千里。

「…我不懂，為何你會這麼說。」Sherry的擔心果然是必要的，她前天聽到Anna大聲斥責一個沒禮貌的遠方友人，背地裡數落著洛克過往的遭遇。

「我從小就是個帶來不幸的人，所有關愛我的人，或是我愛的人…我都擔心有一天會因為我而…」這不像一個強壯勇敢的男人會說出口的話，顯然Aaron的意外身亡讓他又荒謬地對號入座。

「我不懂你在胡說些什麼，洛克，你不應該將這個意外全都歸咎於你那個荒唐的謠言，那不是你的命運，不是你一生的枷鎖。Anna早就擔心你會開始這麼想。」Sherry想喚回眼前這個男人的理智。

「你不明白，當身邊你愛的人一個個離你遠去的那種痛苦，我的母親，我的孩子，我的前妻，我的摯友，現在…又是Aaron，我一度以為我已經擺脫了這個詛咒的糾纏，沒想到…」人的一生有許多的無奈，但洛克卻反覆在無奈中重演，輪迴，他內心多次吶喊著上帝，懇求讓他脫離被詛咒的枷鎖。

「胡扯！沒有詛咒這回事，你不許再這麼想，你要勇敢的做自己，活出自己的人生，愛你所愛的人，也要勇敢的接受別人給你的愛，因為只有愛能戰勝一切。」Sherry牽起洛克的左手，希望傳遞給他的愛是親情，是家人的溫暖，不是愛情，但此時洛克誤會了。

「我知道Aaron一直希望我們倆能夠有進一步的發展，但是很抱歉，Sherry，我不是那個可以承諾給你一生幸福的男人。」既然如此，不如就坦言，也不想再耽誤Sherry的感情生活。

「這你不必覺得抱歉，我一直都只把你當作大哥來看待，沒有別的感覺，而我也知道你心裡已經有一個人，你應該要好好把握他。」Sherry口中「他」這個字已經隨著她溫柔的眼神，指向站在遠方攙扶著Anna的那個挺拔身影。

順著Sherry的目光看去，洛克知道，愛他，就是不能再愛他，因為他所有的愛都會包裹著可怕的惡靈詛咒，最後將愛人推向死亡，這是一種多麼可怕的邪惡力量，這是多麼親近卻又最遙遠的距離，讓身邊的愛人永遠得不到他想付出的愛，洛克在這一刻向命運低頭認輸了。

因為年長的Anna無法久站，霆宇一直陪伴在Anna的身旁，Anna蹲下身去，在Aaron的墓碑上給了最後的一吻，這是牽手一世的承諾，堅貞的愛情經得起時間的粹練，卻抵擋不了死神的殘酷，霆宇的心感動不已，雙眼的淚被倔強地含在眼裡，還不知道哪天是否也能有個伴侶如此愛他至死不渝，真能如此，這一生也就了無遺憾了。

霆宇的目光停留在遠方和Sherry對話的洛克身上，Anna順著他的視線望去，立刻能明白霆宇掙扎的思緒，她伸出滿是皺紋的手牽起霆宇的右手放在自己的手掌上安撫著。

「Tim，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幫我好好看緊洛克這個孩子，我聽到他在醫院樓梯間和你的對話了。」Anna的語氣輕柔，雖然這幾天她都經常難過的昏倒，但仍像個溫柔的慈母一樣，拍拍霆宇的左手掌，看著他若有所思的雙眼。

「妳知道他相當自責。」霆宇當然也明白洛克的痛苦，雖然很多到訪的親友沒說出口，但懼怕和鄙視的眼神透露出不言可喻的愚知，就像上個世紀的人們害怕說話握手就會被傳染愛滋病一樣的愚眛，這讓霆宇相當火大。

「我知道，這個善良的孩子根本就不應該這樣胡思亂想，可憐的他從小就揹負著厄運的罵名，也難怪他會這麼想。」這是洛克一生不能承受之重，沒有一個人能自在地活在這個陰影之下，Anna一直心疼著他的無辜。

「我會開導他的，妳放心吧！你看他們倆登對的樣子，或許很快就會結婚了，也能早日完成你和Aarron的心願。」霆宇望向遠方的洛克，兩人落漠的眼神在空中交會，一方是無限的憐憫，另一方是無盡的綢悵。

Anna再次輕拍著霆宇的手背，搖搖頭，淺淺地笑著說，「不，我希望他能繼續有勇氣…接受你的愛！」眼神裡有著母親般體諒的關愛。

「Anna，你怎麼會…」霆宇一陣驚訝，結巴地接不上話，但心頭卻是溫暖的，也是這個寂寥的墓園裡唯一還有溫度的地方。

「你不用說，我當然看得出來你的心思。你很勇敢，我相信你會知道怎麼做，雖然…唉…愛上一個結過婚的男人並不容易，要得到他的回報更難，甚至那可能是一輩子的等待，但是…就隨著你自己的心吧！總有一天他會明白的。」

Anna開始往外頭的車道方向走去，霆宇快步跟上。望著那一頭人人稱羨的登對佳偶，霆宇想起洛克也送了一個相同的木馬音樂盒給Sherry，他覺得是自己認清事實看清一切的時候了，他發誓從今以後不再過度解讀洛克所有的一舉一動，雖然他曾經像上了癮似的沉迷在這份曖昧關係裡，但那就是不斷的欺騙自己才能捏造出如此扣人心絃的浪漫情節，然後像個長不大的花痴重症病患，死賴著病床不起，這不該是他人生的結局，霆宇知道自己必須立刻從病床上躍起，衝出病房，重見開闊的大地。

或許，這場喪禮也是給霆宇一個警訊，讓一切歸零，好好愛惜生命中的每一天，開拓自己的新人生吧，洛克是你永遠到不了的彼岸，到不了，那就轉向吧！船總會找到能靠岸的港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