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垂眸沉思間,葉扶搖忽然走上兩步,將她擋在身後,輕聲道:“戴好帷帽,去街口等我。”
……怎麼了?
陸棲鸞剛把帷帽上的紗放下,目光便越過葉扶搖的肩頭,看見一個故人。
燈火蕭索,月上簷梢,依舊那副溫善柔和的惑人面貌,依舊是那隻談笑間殺人於無形的骨壎。
“好友步月而來,可是相約有酒?”
那邊陸棲鸞一步一回頭地走遠,王師命並不相阻,待她的身影走遠,目光仍不見喜怒,道:“自然有酒,只怕君不敢飲。”
“何酒不敢飲?”
王師命輕輕笑起來,道:“同心。”
葉扶搖眼底的笑意消失了。
夙沙無殃這些年每每發瘋時,都會將當年種種刻骨之思反覆相敘,別人不知,王師命卻是對他知根知底的。
……同心,同心,那是阿瓷最後敬他的一杯酒,也是他解不開的魔障。
“你是來警示我的?”
王師命道:“我是來警示你的,你當時差人遞的話還給你——易門三師,奪天下王氣,歸於一統,不該為一介女子有所生隙。”
葉扶搖道:“你是怕我忘情?”
王師命道:“昔日門中定下龍脈定於楚,本該滅秦收夷吞匈奴,因楚皇察覺在先,令你失手被囚,門人血洗,我易門遭奇恥大辱。後商定之下,才改為滅楚擁秦,實則是以你為主。夙沙與你早有積怨,遲早反骨橫生,你還猶然在此糾纏於兒女情長,葉扶搖,你年歲幾何?”
葉扶搖笑道:“我自然曉得已非少年時,便是知天命而慕少艾,也總歸礙不到正事。”
“哦?是嗎?那你可知夙沙繞過你的耳目去見了趙玄圭?”
葉扶搖氣定神閒道:“不知。”
王師命心道也虧得他還沉得住氣,冷笑道:“夙沙智計不行,獨殺人惑人少有能抵,他既然動了心思要挖你身邊的人,自然是有了你的把柄欲至你於死地,此番你允他來東楚,怕是要鬧出亂子。”
“他鬧不出亂子。”葉扶搖淡淡道,“他來,無非是見一旦東楚分兵向東,西秦有機可乘,便再不需我佈局,妄圖憑藉那一張天演遺譜取我而代之。”
王師命道:“你都知道了,想必已有對策?”
一線螢火自遠處的燈火迷離處飛來,擦過葉扶搖的指尖又,待他的目光追著那螢火沒入黑暗後,才輕身說道:“夙沙此人自負精明,不可欺之以謀,有意思的是,對他反倒是可以欺之以情。”
王師命一怔,卻又見他回眸看向陸棲鸞消失的巷子那頭,接著說道:“陸棲鸞,最擅欺人以情。”
……
“……南夷諸國,以鬼夷國為首,本是說好等朝中回覆,哪知前日一早,不宣而戰,竟敢渡東海踏上瀚州!”
“彈丸小國,安敢如此!”
入了中夜,街上的情侶們大多散去了,多的反而是從各家的席面上退下來的官宦人家,聽說了南夷興戰後,有人醉酒上了街頭,便直接罵開了。
路人弄不明白,卻是方便了陸棲鸞。
東征之事她雖早有安排,但剛剛一見王師命找的是葉扶搖,卻又改變了想法。
之前她檢查過,葉扶搖背後並沒有被剝皮的痕跡,是以無法確定他就是那個天演師,但可以確定的是,封骨師王師命在南夷一帶活動,招陰師顯然是西秦的,這個地理分佈就不得不讓她多想了。
南夷、西秦、東楚。
陸棲鸞撿了枝樹枝在地上的沙地上隨手寫下這三個詞,片刻後,眼底一沉,將地上的字跡抹去,又找了個脂粉攤子,挑了許久,才看見一個繡著南飛雁的香囊,便買了下來。
南飛雁,要他去檢視南夷那諸小國之內,是不是已經淪為易門操縱。
剛走上街頭,忽然背後猛力衝撞了她一下,陸棲鸞踉蹌兩步站定,只見得是個利落短打的男孩,額角青紫,惡狠狠地看向推他的人。
人群后面走出幾個華貴衣衫的少年人,大多十五六歲的模樣,神態看著卻都彷彿小痞子一樣,還學那些煙花巷裡的大人,手裡捏著兩個文玩核桃,看包漿都是新的。
“蘇小臨,你那殺神叔叔就算回來了,也是要砍頭的階下囚,神氣什麼?!”
……這不是蘇閬然家的那個總是被罰扛槍的小侄子嗎?
蘇小臨抹了一下嘴角被磕出來的血,怒道:“你胡說!我小叔叔才沒有殺人!”
“證據確鑿,亂臣賊子就是亂臣賊子,還一門忠烈呢,呸!”
陸棲鸞只聽了他們兩句便曉得了,這些個小痞子向來往日受過蘇小臨的教訓,現在蘇閬然偽作叛臣,他們便趁機冷嘲熱諷,把蘇小臨給惹惱了。
蘇小臨再能打,也不過是個十歲的小娃娃,哪能是七八個少年人的對手,陸棲鸞一時心軟,碰了碰他的額角,道:“疼不疼?”
蘇小臨本來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來了,一聽這聲音熟悉,愕然回頭,因離得近,透過那帷帽能看見陸棲鸞那熟悉的輪廓,失聲道:“陸——”
“噓……”陸棲鸞輕輕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隨即對那幾個小痞子道:“不過口角而已,有什麼深仇大恨,何必打成這樣?依我看難得佳節,兩邊各退一步,這就散了吧。”
她是刻意把聲音放得柔軟端莊的,配著那素衣一裹,紗面飄飄,竟有幾分月娥意味,讓那幾個愛學大人的小痞子看愣了。
小痞子們互相看了看,紛紛望向年齡最大的那個痞子。
“大哥,這怎麼辦?”
大痞子想了想,道:“咱們已經這麼大了,不用怕大人訓斥,她想護著蘇小臨就是和我們作對,教訓教訓她!”
小痞子連聲稱是:“可大哥,要怎麼教訓她?”
大痞子也沒有這個經驗,只得臨時從腦子裡刨書上的法子,道:“把她綁起來賣到煙花坊去!”
蘇小臨雖然渾身疼,但一聽他們敢這麼說,橫在陸棲鸞身前喝到:“你們敢!”
痞子們叉腰道:“我們就敢,你能拿我們怎麼樣?!今天爺幾個就要把這不知好歹的女人賣到煙花巷去,賣個一百兩!”
身價一百兩且不知好歹的陸棲鸞沉默了片刻,提醒道:“各位爺,都這個時辰了,煙花坊早關門了,要不然咱們明天再說?”
痞子們以為她怕了,嘿嘿笑道:“女人,你敢多管閒事,就要承擔後果,現在晚了!”
說著,他們便直接撲了過來。
——嘖,得抽空去整治整治京城毒害少年人的話本了,都學的什麼白爛套路這是。
陸棲鸞一邊腹誹,一邊抱起蘇小臨轉身想跑,忽然背後感到一陣勁風掃過,幾聲響亮的巴掌聲,隨後便是周圍路過百姓的驚呼。
“賣?賣你媽的肚臍眼賣!砍腦殼的,信不信老子一把毒糊到你見祖宗!”
陸棲鸞抱著蘇小臨,整個人被嚇得一怔,只見身後有人一頓粗口把那群小痞子連打帶罵趕走,隨後回頭,儺神面具摘下,露出一張姣若好女的臉。
他不著妝時,這張面容倒是有幾分年輕人該有的英氣。
——對不起,聽你這罵人的勁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