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二零一七年。今天一大早,雲慶,我在一起九年的朋友,正式告訴我說,:“我想找個女人結婚了,我身邊的人看我的眼神一天比一天怪了。你準備一下,二十天以後我們就分手吧。”諸如這樣的話,不是第一次從他的嘴裡面說出來,就和說“服務員,給我一杯冰水”一樣自然。我硬著頭皮強撐著下樓走到附近的玉康公園裡散步,清醒一下想想下一步該如何生活下去。可是我很沒出息,一路走一路流眼淚,最後視線模糊的沒辦法就坐在了角落裡的一個長凳上。五個小時以後,我全身的衣服被三十六度的氣溫溼透了,我回到住處的時候,朋友正興高采烈的和什麼人通電話,見我進門就大聲說:“你買桃了嗎?”我沒吭聲,默默地回房間癱倒在床上,全身沒有一絲力氣,好想一覺睡下去再也不要醒過來。
既然他說他要好好準備二十天就找個女人結婚,那我就從二十年前的九七一點點的回憶一下吧。
第二章爽約一九九八
一洪季
1998年9月~2001年7月。之所以把這三年納到一章來回憶,是因為這三年是我的高中生涯,我的十六十七十八歲就是在我們縣一中度過的。我到北京上大學以後,常聽來自全國各地的同學講起他們的十八歲,他們稱之為炫爛的花季,多彩的雨季,眼神中充滿了嚮往,有時候嘴角甚至會勾起一抹羞澀的笑,他們想起了情竇初開的時節裡那個青梅竹馬的他了。這一度令我豔羨不已,我的這三年從來不是花季雨季,不是刻意去想根本就想不起任何讓人願意去想起的細節,如果非要附庸風雅的擠入季字輩排名,那它倒是和九八年洪水猛獸是一派的,某種程度上算是青春期的災難,叫它洪季好了。這一切都取決於我們省是全國聞名的貧困省,我們縣是貧困大省的貧困縣,然而就在這個又窮又小的縣城裡卻有一所全省著名的高中,那就是我們縣一中。就在我入學那一年,我們縣一中有兩個學生被清華大學錄取,兩個學生被北京大學錄取,一個被浙江大學錄取,一個被人民大學錄取,一個被中國科技大學錄取。那一年縣一中過本科線和全國重點線人數都是全市第一,並都排進了全省前八名。我們縣一中的名號和我們縣的貧困排名在全省都是名列前茅。
值得一提的是當年的浙江大學由四所大學合併因此一躍成為排名僅次於清華北大的綜合性大學。當年我們學校那個被浙大錄取的女生出自於我的高中語文老師門下,因此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我的語文老師把那個女生的事蹟變成了他上課前十分鐘的口頭禪,並在教室後牆的學習園地張貼那個女生的作文長達一年。
那個語文老師一定是人間天堂江南風物的鐵桿粉絲,因為他朗誦宋詞的時候左眼幻出了江花紅勝火,右眼幻出了江水綠如藍,完了還不忘從口中溢位一個鵝黃色的嘆息。
在某次期中考試,我的一篇作文有幸得了滿分,而且是語文教研組長親評的,我們語文老師餘有榮蔫,把作文拿到課堂上用他特有的江南語調聲情並茂地朗讀了一遍。在此,我用親身經歷向各位證明,人在被當眾褒獎的時候不一定都是輕飄飄的得意忘形,有的也許是臉紅耳熱汗流浹背。我不知道怎麼會這樣。呵呵。
九八年全國洪澇災害,我們那個貧困小縣也未能倖免。我記得我們地裡的莊稼被水埋的只剩下頂尖的一束綠秧,那一週的縣電視新聞中,我們縣長站在水中抱著一箱泡麵親手交到一戶受災群眾手中,可惜那只是縣電視臺的新聞而已,真實情況是縣長根本就沒有進村,縣長就在鄉公路往村口拐彎的水坑裡演了那個鏡頭,那一箱道具泡麵緊接著和縣長一起又出現在了另一個村的村口。
洪災帶走了農民當年的收成,給我們學生帶來了一段額外的假期,因為到處是水,學校怕發生淹死學生的事件負不起責任。順便提一下,我們當地的中小學生當時是沒有暑假這種東西的,我們的暑假是每年的收麥季節,依農時而定。真正意義上的暑假出現在我離開小縣城之後的幾年。
請允許我跑題一下下,下面的這件事我真的如鯁在喉不吐不快。九八年的洪災淹沒了生長期的玉米花生和棉花,第二年我們縣政府突發奇想了一記妙招以防第二年再被淹,它號召我們向鄰縣的果農學習,在田埂上栽種蘋果樹苗,這是硬派的任務,資金當然是農民自己出,這樣再發大水就算莊稼遭遇沒頂之災了還能保住果樹苗,美其名曰果籃子工程,並上報市裡全縣推廣。九八年是百年不遇的大洪水,我們那裡是平原地區,如果是南方倒也無可厚非,我們那裡是冀魯豫交界的平原地區呀,農民世世代代種莊稼為生,習慣了春種秋收一年兩熟,毫無果樹栽培技術經驗,農民們貪圖農田改果園的減稅,第一年在果樹苗的間隙裡照種莊稼,莊稼照樣收成,果樹苗也沒到掛果期,第二年農民如法炮製,政府照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第三年遭殃了,果樹苗躥過了一人多高,花生苗玉米苗棉花苗也已長到膝蓋高,縣領導下鄉視察果籃子工程專案,勒令農民把長到膝蓋高的莊稼拔掉,只留蘋果樹苗,不拔就往死裡罰款。因為這樣全縣就是一個面積可觀的大果園了,雖然還沒有長出蘋果來,但是那個縣長後來卻憑藉這個政績提前當上了副市長。我還記得農民把花生苗拔掉時的情景,秧子的根部已經掛滿了大拇指大小的花生,像是已經成形卻慘遭流產的孩子,拔莊稼的人個個雙眼含淚一邊拔一邊嚎哭,脾氣暴躁的一邊拔一邊大罵禍國秧民。後來的幾年蘋果樹長得根深葉茂但是從來沒長出蘋果,因為世代種莊稼的農民不具備果樹栽培技術,靠著果樹升為副市長的領導走後沒有人接手這個事,新上任的縣長不可能為別人擦屁股,他有自己的新的菜籃子工程要折騰。
那是一九九年,那一年沒有手機,沒有網路,沒有微博,沒有微信朋友圈,那年還沒有自媒體時代這個詞,那一年我們全縣的莊稼都夭亡了卻因為沒有渠道上達天聽而沒人知道。那一年央視有一個略敢講真話的節目在每天的新聞聯播節目之後播出,我們所有的人都希望能引起它的注意,正當我們想方設法聯絡這節目的時候縣化工廠發生爆炸,死傷若干。傷亡家屬中許是朝中有人終於把央視那個節目組給盼來了,正當全縣農民也終於開始看到一點希望時,縣裡就傳言節目組還沒進我們縣界就被縣裡相關部門領導攔在了車上,領導們手提的是一個個只有在那個年代的電影裡才看到的那種裝滿鈔票的箱子。於是這事再也沒人提了。我們放棄了。唉。後來,只長樹不長果子的果樹苗全被砍掉了,變成了家家戶戶灶裡的柴火,因為新領導要接著搞菜籃子工程。
換話題,說點高興的吧。一九九九年,我們親愛的祖國母親過五十大壽,普天同慶全民聯歡鑼鼓喧天鞭炮齊鳴。此處應有掌聲。我們學校放假一天,這在我們那個因為窮和高分而出名的集中營學校絕對稱得上是大赦,我們奉行的是高壓政策,我們每一餐的吃飯時間只有十五分鐘,對,你沒有聽錯,是十五分鐘,我們全校的學生集體在很大很大的一個餐廳裡吃飯,桌子很顯然不夠用,於是餐廳和餐廳外面的地上就成了臨時餐桌,在這十五分鐘的用餐時間裡,校長和各班主任親臨現場監督,一旦發現有超過十五分鐘還沒吃完飯的學生就讓那學生的班主任帶著學生打掃用餐場地。這意味著這個班的學生將犧牲一個小時的午休時間。試想一下,全校兩千名學生集體集中用餐時間用餐的場面是何等壯觀,在我提到的我那篇滿分作文中有一段是描寫這個餐飲場景的的,多年過去了我只記得裡面的三句:如春蠶咀嚼桑葉,如雨點輕拍樹稍,如泉水叮咚細流……就照這個排比式如這如那的如了一整段不可謂不奇葩,我服了我自己。
說到午休更奇葩,剛把食物塞進肚子裡嘴都顧不上擦的同學們小跑著擠到水籠頭前洗自己餐具,我們的餐具都是自帶的,不像現在的學校一切都提供還有專人清洗。清洗完餐具的我們接下來要快用競走的速度衝向學生宿舍,過時宿舍大門將被宿管鎖上,班主任早已等侯在該班的那幾個宿舍區,他是來監督我們睡覺的,他要在這裡至少要站半小時,確定學生全部進入睡眠狀態才得以離開,如果那天你正好不困,給我裝睡也得乖乖躺好在床上。
這裡面有一個尷尬的細節,一個班的學生有男有女,一個班主任只能要麼是男要麼是女,於是去監督睡覺的時候就很可樂了。男生淘氣,是重點監督物件,女班主任進男生宿舍樓就真的不方便了,所以有的女班主任就拜託男老師替她去做,一九九九年我們高二八班的班主任是個從省城師範學院畢業的女大學生,時髦漂亮,行事大方不拘小節,也不知道是根本不把我們這幫半大小子們當男人看還是她真的太負責了,她每每都親自上陣出現在我們班的五個男生宿舍區。我記得那是一個夏天,當時距離午休鈴響還有兩三分鐘,我們宿舍的六猴正繪聲繪色的給我們講述上午發生的趣事,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班主任來了!”我們宿舍八個人嗖的一下就往各自的被窩裡鑽,住在上鋪的六猴悲催了,他當時是站在地上講的,他也想嗖的一下爬到自己的鋪上,太緊張了,拖鞋卡在了腳上甩不下來,於是他一邊爬梯子一邊用力的甩拖鞋,這時候他的下鋪伸出一隻手來揪住他四角褲頭一拉,半個屁股露出來了,這個時候,女班主任出現在了宿舍門口,不光看到了六猴的屁股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接住了六猴兒從梯子頂端甩飛過來的拖鞋。那手法,那速度,一流武林高手徒手接暗器也不過如此。六猴兒,光屁股鑽進了被窩,那身法,那速度,一流武林高手的輕功也不過如此。哈哈哈。整個午休時間我們都在裝睡,都是閉著眼睛咬牙切齒地憋笑。從那以後六猴每次見到女班主任都是一秒鐘臉紅成猴屁股。
那一年還發了一件大事,我們的澳門同胞也回到了祖國大家庭。我們學校沒有像以前的初中那樣舉行什麼抄襲演講比賽,我們是高中了,我們是號稱大學搖籃的高中了,我們每天忙的男生忘記洗臉,女生顧不上梳頭髮,我們的班主任在每一週的班會上強調的前兩件事就是某某男生再不洗臉親媽都認不出來了,某某女生如果你實在沒時間梳頭髮就把頭髮剪短吧,再這樣下去我們一中就要成為丐幫了。男生天生臉皮厚無所謂的啦,大不了下課去衛生間的時候順便去水籠頭下抹幾下子臉,女生可是天生愛美的,丐幫女弟子也不例外,於是課間十分鐘時間,男生們從廁所回事個個的臉都是水淋淋的,女生們從廁所回來就兩兩坐在課桌旁從抽屜裡拿出備用的梳子互相給對方梳頭髮,那場面一派閨閣景象。
二白茫茫的回憶
思緒飄回到世紀末的二零零年,那一年我除了能想起每天都在埋頭苦做每天都做不完的作業就只能想起那年冬天的初雪了。那年流行一本書叫世紀末的預言,那個大預言家說人類即將滅亡。我只能說要滅亡也是那個預言家滅亡,我們當時還沒有文理分科,我們要學九門課程,我們每天都忙的忘了自己姓什麼,我們很忙,我們沒時間滅亡。
那年冬天,初雪來的猝不及防。那是一個週五的下午,那天是每月一次的回家探親的日子,可以回家休息兩天,我們學校規定每個月的月末兩天可以回家,第三天下午返校上晚上的自習課。我們學校沒有周末這種東西,我們只有月末。那天下午上完第二節課就可以提前放學了。上第一節課的時候同學們就已開始有明顯的心緒不寧,時不時地有人往窗外偷瞄,天空陰的又黑又沉,像極了校長開大會時的臉。
第二節課上到一半的時候,天空突地飄下了綿綿密密地大雪花,鋪天蓋地如搓綿扯絮。同學們本就因為可以回家而心猿意馬,看到窗外這情景就開始有小小的騷動,嘰嘰喳喳竊竊私語像是籠中鳥一般。那一節課是物理課,善解人意的物理老師看了看錶及時停止了講了一半的電磁理論,笑意盈盈的看著臺下一張張興奮的小臉,說:“還有十五分鐘,請恕我不能放飛你們,不如就請哪位同學給大家唱首歌吧。”我們歡呼,有人開始大聲點將叫某某唱某一首歌,被點到的同學躲閃著拒絕,其餘的人就開始起鬨,眼看著場面越來越喧鬧,物理老師已經開始搖頭皺眉,這個時候,坐在我身邊的一個女生倏地站起身大聲說:“我來唱吧。”場面一下子安靜的鴉雀無聲,為這個女生的主動與大度,更是因為她平時可是一個以文靜內斂著稱的女孩子。
她開始唱了,甜嫩柔美的歌聲和那首歌的歌詞融為一體,每一個人都伴著歌聲望著窗外的雪花。那是一首很典型的女生歌曲,我第一次聽到這樣如詩般少女情懷,它的前兩句歌詞是:夏天夏天悄悄過去留下小秘密,壓心底,壓心底,不能告訴你……
我一直沒有勇氣去查這首歌的名字,其餘的歌詞也從來沒能記全。可是我知道那是她唱給我的,那是某種意義上的告別。就在前一天晚上的自習課上,教室的日光燈莫名其妙的滅了,整個教學樓瞬間陷入黑暗和歡呼中,說實在的,我們每一個人都很樂意遇到這種機率很小的突然停電,哪怕只有一分鐘也好。黑暗中我的左邊有一隻手突然握住了我的左手,我迅速斷定那是一隻女孩子的手,因為就在我的左手被握住的一剎那我腦海中升起一個詞:柔荑,對,就是這個頻頻在古裝小說裡出現的詞,我第一次真正體會到了它的含義。就在這一念之間,另一隻手也伸了過來,往我被握住的左手裡塞了一個熱乎乎的圓球。之後燈就亮了,同學們集體發出一聲長長的失望的嘆息,旋即各自繼續自習。我低頭一看她偷偷塞給我的那個熱乎乎的圓圓的東西是一個煮熟的雞蛋,後來才知道那天是她生日,我們那裡的小孩有過生日吃熟雞蛋的習俗。
我雙眼盯在習題上,意識卻不知飄向何處,我知道這熟雞蛋是我左邊的同桌塞給我的,此時她正全神貫注在習題上。好多年以後,我看到哥哥張國榮在一則訪問中說如果他年輕的時候能夠追到毛舜筠,他或許就不會走上同志這條道了。哥哥的這句話完美詮釋了我在握著雞蛋的那一刻的想法。如果我能一直緊緊握著那枚雞蛋,哪怕是能超過十分鐘也好,可惜呀,天意弄人,就在那時候下課鈴響了,大家說笑著收拾東西下樓回宿舍。我沒隨著人流往外走,我的同桌也是,靜靜地坐在那裡,我想等教室裡的人走的差不多了也許會發生點什麼,也許就會改變我以後走的路,也許我就不是現在這個樣子。然而,人生從來沒有也許。下一秒,教室門口奔進來一個人,一屁股坐在我旁邊,興沖沖地對我說:“小魚兒,別裝了,我才不信你這麼愛學習,下樓啦。”他是隔壁文科班的同學洪磊,高一時我和他同班同寢室,後來文理分科他選了文科,我選了理科,這並不影響我和他的莫逆關係。他是來叫我一起下樓的,他住在男生宿舍樓後面的家屬區,那裡有一個校工是他家親戚,他就住在那個校工的平房宿舍裡,再走到宿舍樓的鐵柵欄之前我們是同路,之後他進入家屬區,我進入被高高的鐵柵欄圍起來的學生宿舍區。我緊握著的左手不知道怎麼被他的賊眼睛給瞄到了,被他一把拽過去,掰開。
“哇,雞蛋,你怎麼知道我餓了!”他興奮地大叫,不由分說搶了過去,迅速在課桌上磕了幾下雞蛋殼,就開始剝皮。
“喂,你……”還沒等我說出來下面的字他就一口把雞蛋塞進了嘴裡。
我不知該如何反應,只知道我的女同桌很快收拾好東西迅速和一個喊她的女生一起下了樓。
我和洪磊一起往宿舍走去,走在鐵柵欄門口,他拉住我說:“別去宿舍睡了,去我那裡吧,用電爐子給你煮泡麵吃。”我說:“我不餓。”他踢了我一腳說:“那你剛才著急成那樣,我那裡也有雞蛋,所以才搶了你的吃了。”
“那個是……唉,算了。”我欲言又止,回了他一腳,走進了鐵柵欄。
他兀自隔著鐵柵欄高喊:“你真不餓呀?那下回吧。”
第二天,我的女同桌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平靜,只是那一天他都沒理我,一直到到她唱完那首白茫茫的回憶。其實後來我知道了那首歌名字是《粉紅色的回憶》,但是我一直沒改過來,我聽他唱的時候我的眼睛裡被窗外鋪天蓋地的大雪充滿,腦海中一片白茫茫的,所以不管後來什麼時候什麼場合聽到那首歌的旋律,我的腦海裡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那個女同桌後來和一個很老實穩重的男生在一起了,高考完畢他倆分別上了不同的大學,但是這並沒阻礙她們的愛情,畢業後她去了他所在的城市,後來結婚了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我很佩服她的眼光,那個男生絕對是可託付終身的良人,比我靠譜,比我踏實。在後來的一次聚會上,我宿舍的六猴兒喝多了,摟著我的肩膀說:“小魚兒,哥敬你一杯,哥很佩服你,還記得你那個女同桌小A麼,她在接受男朋友小Y求婚時說你是她喜歡的第一個男生,還問小Y在意不在意。沒想到你這麼一個書蟲還藏這麼深,還有這魅力。”我愣住了,接過了六猴兒手中的酒杯一飲而盡,說:“你應該佩服小Y,真男人當如是,來,再乾一杯。”
接著說初雪那天的事,因為我不得不紀念一個人。那天下課以後,我沒有像往常一樣和其他同學急速飛奔到早已等候在學校門口的專門接學生的大巴,這些大巴本來停在汽車站內,司機熟知縣城內各個學校的放假時間,準時出現在學校門口,以最短的時間接了學生按路線送往各個鄉鎮,然後再回到汽車站,完全不耽誤接著載乘客,當然多賺了一次滿員甚至超載的錢。那個年代,我們的小縣城沒人管超載這回事。我回到宿舍,收拾好要回家洗的衣服,茫然的在自己的鋪上坐了一會,等想起要回家時宿舍裡早已剩我一個人了。走到鐵柵欄門口時,有人叫我,我回頭一看,是洪磊。他看到我就立即興奮地跑過來,說:“真是你呀,真新鮮,你竟然沒飛回家去,是在等我嗎?”
“我們又不同路。”我白了他一眼。
“那可不一定喲,我可以和你坐同一路車,在岔路口那下車,然後走回家去,不就二里地麼。”他笑嘻嘻地說。
“瘋子,這麼大雪,你走二里地?”我說。
“就因為這雪才值得走二里地呀!哈哈,就這麼定了。走,跟我回我那兒收拾收拾東西去。”他不由分說,摟住我的肩膀就把我拖上通往家屬區的路。
到了洪磊的住處,一股子陰冷潮溼撲面而來,他迅速開啟一個小太陽,從地上的暖壺裡倒了一杯熱水給我,說:“瞧你那弱不禁風的樣,你宿舍沒有小太陽吧,真不知道你是怎麼住下去的,早說讓你過來我這裡住了。”
“宿舍人多,不覺得冷,比你這裡熱鬧多了。”我說。
“我這裡自由,中午不用被老師盯著裝睡,晚上想玩到幾點就玩到幾點。”他坐在我旁邊,他得意洋洋的說,“還可以開個小差,嘿嘿。”他從枕頭下面翻出一本書扔給我,我接過來一看,村上的《挪威的森林》。我早看過了,兩年前的暑假我在家發呆的心煩,去書店裡租了看的。看他在收拾自己的衣物,我坐在床上根據記憶翻到我想看的章節。
他收拾完之後,過來坐到我旁邊,四仰八叉地躺下,突然又坐起來,靠近我面前看到書上我正看的頁面。
“哇,識貨呀小子,早看過了吧。”他大叫。
“小兒科,哥初中時把這個當生理衛生課本研讀的。”我也學他的口氣開始胡謅,“說吧,你喜歡誰?直子?綠子?”
他搖搖頭。
“不會是玲子吧,她可是個老女人!”我說。
“老女人怎麼了,渡邊不是照樣和她……嘿嘿……”他一臉淫笑,“不過,我可不喜歡她,你再猜。”
我想遍裡面所有叫的上名字的女性角色,沒想出來,我疑惑的看著他。他坐起身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嬉皮笑臉的說:“哥喜歡永澤。”
“啊?”我驚叫。
“哈哈哈……”他狂笑,說:“知道為什麼不?”他把臉貼在我的脖子上,怪里怪氣地說,“因為他像你,我第一次看這書,就想到他和你好像。”
“放屁,老子哪裡像他了,你像他還差不多,他也是個瘋子。”我說,他嘴裡撥出的熱氣吹得我的耳根子發癢,我想甩開他,他反而抱得愈發緊了,我早已習慣了他這沒正形的樣子,就沒再使勁掙脫。我想著我那個女同桌的歌聲和那個熱乎乎的雞蛋,身子一軟和他一起躺在了床上。他的嘴巴帶著一股子熱氣拱到了我的脖子上,我頓時全身酥麻,不知怎地潛意識裡浮起了一張微笑的有著長長蜷曲的睫毛的臉。醫生!我姥爺家附近那個診所的醫科大學畢業生,那年他用手撫摸我的頭頂的時候我身上就是這種酥麻的感覺。我一激靈,把洪磊正在啃我脖子的腦袋推開,他順勢就把臉貼在了我的胸口,我再推,他一動不動。我彷彿感覺到了一種異樣的氛圍。
“別動,讓我聽聽你的心跳。”他把耳朵貼在我的左胸口,我的心跳已經接近當年那個醫生給我把脈時的頻率。
“哈哈哈……”他起身大笑,“我就說你很像永澤麼,你的內心住著一個狂野的靈魂。”
“神經,你到底走不走,一會趕不上末班車了。”我用力給了他一拳,他趕緊背起揹包,鎖好門,我們這才一起往汽車站方向趕。
到了車站時,天色已經微黑,一輛去我家方向的車剛要啟動,我們倆趕緊上了車,,人已差不多坐滿,我們兩人一邊往車廂後邊走一邊找並排的兩個空座。倒數第一排已經坐滿了人,倒數第二排不知為何空出了兩個座位,等我們坐下才知道是什麼原因,窗戶壞了,關不上,冷風捲著殘雪時不時飛進窗戶來。我看看洪磊,他無奈地笑了笑,站起身把我往他的位子上拖,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就已經閃身擠到我裡面和我換了座位。
“不用感謝哥,請叫哥雷鋒。”他用一貫的吊兒郎當的樣子迴應我欲言又止的眼神。
車行駛在鋪滿積雪的路面上,雖然天色還沒有黑透,車燈已經開啟,光柱裡滿是斜飛的雪線。我已無心欣賞外面的雪景,算算時間,到家時天肯定已經全黑了。就這樣靜默了十幾分鍾,突然,快速行駛的車體猛地向右前方傾斜,我本能地前撲在前排的座位上,眼看著一隻輪子飛速滾進了傾斜的燈柱裡,沒錯,竟然是右前方的車輪子飛了!車頭的右前方瞬間切在了路面上,車並沒有立馬停下來,接地的車頭被慣性帶著在馬路上向前滑行,迸出激烈四散的火星子。車終於停了,我還沒有反應過來下一步該怎麼辦,就聽見司機大吼一聲:“快下車!”接著靠近門的一個乘客率先衝出了剛剛開啟的車門,然後是蜂擁的其他乘客驚叫著向車門擠去。
“從這裡跳!”洪磊一把抓住剛要起身尾隨乘客往前擠的我,用力把我的身子推向他身邊無法關閉的車窗,我的手剛抓住窗戶的邊緣就被他一下子頭下腳上的推了下去,我在雪地上打了個滾,迅速站起來接應也要跳窗的洪磊,遲了,就在那一刻,後排的一個乘客的上半身和洪磊的上半身一起卡在了車窗上,我在車窗外使勁拉洪磊的手,無濟於事。洪磊急的大叫,對和他一起卡住的那個乘客喊:“這樣誰也下不去,你往前擠,我往後擠,你先出來我再跳。”那個乘客出奇的配合,很容易就把上半身擠出了車窗,可是洪磊退回去了,我抓住那個乘客的胳膊使勁往外拉,還沒等全把他全拖出來,車廂內就迅速被大火吞噬,那個剛剛被我拽落地的乘客顧不上管已經著火的雙腿,抓著我還沒鬆開的一隻手,用嘶啞的嗓子高喊:“快跑!車漏油了!會爆炸的。”我被他拖著跑了幾米遠,回頭看著火海中的車輛,裡面是永遠出現在我噩夢中的慘叫,還有那一張永遠吊兒郎當的嬉皮笑臉。洪磊沒出來!他為了救我和那個乘客,把逃生的機會讓給了我們!車就在那一刻爆炸了,火焰衝向天空,照亮了漆黑的冬夜,我的洪磊沒出來!被掀翻在地的我感覺不到疼痛,聽不到聲音,意識裡反反覆覆只有一句話,我的洪磊沒出來!
我和幾個僥倖逃生的乘客站在雪夜裡,站成了傻子,後來警車和救護車呼嘯著趕來,我雖然連輕傷都沒有,還是一起被送到了醫院。等我家人和鄰居趕到醫院時已經快夜裡十一點。我始終不明白,一輛好好行駛的車為什麼會突然飛了一個輪子,為什麼一輛突然會飛出輪子的車怎麼就上路載客了,我恐車了,從那以後沒有熟人陪同我絕不單獨乘車,從那以後能走路騎車趕路我絕不乘車。因為車奪走了我的洪磊,就在意外發生的半小時前他還貼在我的胸口聽我的心跳,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他吹在我脖子裡的溫熱的氣息。那件慘案只逃出了七個人,我是其中之一。只有我和那個乘客知道我們是怎麼逃出來的。在全世界的人為新千年歡呼時,我只記得那一片白茫茫的回憶。
二零零一年7月份,我參加高考,過了全國重點分數線21分,但是沒被我報的那個學校錄取,我落榜了,因為我的三個志願報的都是同一個學校且不同意調劑。沒關係,我復讀,我一定要考上那個大學,因為它是洪磊喜歡的那個大學,我一定要考上。
那一年的高考使我們學校再度成為焦點,甚至把省教育廳的領導給招來了,不光是因為那一年我們學校有五名學生被清華北大錄取,同時上國家重點線人數進了全省前三,更是因為另外兩個負面新聞。第一個是,我們學校當年像我這樣分數超過省重點卻沒有大學可上的人數達十幾人,第二個是有好幾位已經被我省唯一的國家重點院校錄取並辦理了入學手續的畢業生,軍訓還沒有結束就紛紛回到我的母校高中參加復讀。這對於十年寒窗的窮學生來說不僅盲目更另令外人感到匪夷所思,太不拿自己本省唯一的211重點院校當回事了,於是該校上報教育廳,引起了相關領導的高度注意,於當年9月份組成調查組來到我們這個特殊的小縣城裡實地調查。像我這樣的高分落榜生參加復讀似乎還情有可原,那些已經被錄取卻又輕率放棄的大學新生逐一被調查組的工作人員叫去問話,調查組得到的回覆都是一致的:不喜歡報考的專業。我也真佩服調查組的辦事能力,他們原地不動立刻向上級領導請示能否破例為這些學生調劑專業,因為他們的分數都高的嚇人,復讀太可惜了。這個舉動讓那個被放鴿子的211大學的招生辦也出現了鬆動,最後同意調劑專業。然而,最終並沒有一人再回到那個大學,那幾個學生再次給出的答覆要麼是想考到省外更好一點的大學要麼是提出調劑的專業非常苛刻,都是該校的熱門高分專業。這有點蹬鼻子上臉不給面子的味道了,上級領導震怒,回到省裡後對我們學校的發跡史進行了一個全面的解析,最後爆出了兩個驚天醜聞:一是那幾個回校復讀的大學生的答覆是我們學校領導教的,目的是為了召回他們衝刺明年的清華北大,以他們的成績經我們的高壓學校回爐一年這是極可能的,況且還有往年的成功案例擺在眼前。二是我們學校歷屆被清華北大中科大人大錄取的幸運兒之所以能如願以償背後都是有貓膩的,這個貓膩不是他們的分數不夠,他們的分數絕對過了那幾個名校當年的錄取分數線,問題出在這些幸運兒高考完後所報的志願並不是那幾所名校,而是學校領導透過某種渠道得知幸運兒的分數能被名校錄取之後託關係走門路修改的志願,幸運兒當然願意,學校更是出名,一拍即合兩廂情願。說到這裡,有必要交代一下,我省錄取流程是高考結束第二天發放標準答案,讓考生估分,然後填報志願。結論一出,全眾譁然,不得不佩服我們學校領導的魄力和通天手段,難怪我們這個經濟如此不景氣的邊遠窮縣在教育屆屢屢創造傳奇,這樣如雷貫耳的盛名令方圓數百里的學子們不惜交納和他們的農民父母們的收入嚴重不成比例的高額學費和建校費也要擠進這個大學搖籃,學校面積短短三年擴了三倍,教學設施和教學樓的壯觀程度比我後來來到北京見到的部分大學還要先進好多,校長成為市政協委員,後來當了副縣長,校領導的坐騎是賓士,校長和縣長那資質和成績都非常平平的兒女也都被上海某名牌大學錄取。當然,最後他們都因此事被拉下馬,罪名是貪汙受賄。
當然這些事情和我的復讀都沒有任何關係,我一天比一天沉默,平平靜靜的學習生活沒有了可以大聲歡笑的藉口,我有我的目標,我卯足了勁向它前進。如果沒記錯的話,整整一年,我只笑了兩次。一次是有一天老師說我們國家加入WTO了,好好學習吧孩子們,將來有大把的機遇等著你們;第二次是高考前夕,中國足球首次進入世界盃決賽,出線了!那天,包括我們這些即將上戰場的高三生在內全校師生都暫時忘記了緊張的氣氛,把唯一有公共電視可看的學生餐廳擠得水洩不通,桌子上凳子上站滿了人,球場上的每一次出腳都能引起現場大轟動。我並不痴迷足球,但是我站在人群的最外圍笑了,天地良心,我並不是為中國足球出線才笑的,我是看到現場那一張張年輕的笑臉的歡呼受感動才笑的,我喜歡這種群情激昂的氛圍,那麼純粹,那麼真誠。然後我轉身哭了,人群中沒有我想看到的那張笑臉。
順便提一下,鑑於我們學校的風雲過去,那一年的高考監考老師全是省裡特派的,監考之嚴空前未有。那一年的高考,我們學校上線人數還是排在前列,但是沒有再出清華北大生,之後的好幾屆也都沒有,據說好幾年之後才有過一兩個。那一年的高考過後我到了北京。
順便提一下,世紀末的舞臺上出現了大鍋菜亂燉局面,各種演出陣容都是拼盤形式,常常是一個三五分鐘的小節目竟然有一群大牌演員歌手去演去唱,包括那兩年的春晚,小小一首歌四五個人合唱,我的一個老師搖頭微笑,說:“有貓膩兒。”果不其然,那年的春晚導演涉嫌貪汙受賄被法治。我驚訝於老師的驚人預言,這可比那個說人類要滅亡的預言家的話精準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