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胤嶸平躺在床上，第一次萌生想要放棄一切的念頭。

全身都很疲倦，明知胸口的鞭傷裂開了在流血，卻根本不想理會。

反正也沒人在意，不是嗎？

不知怎麼就想到早已仙逝的生母。

多少年不曾想起，早已面目模糊的母親，卻在這種時候浮現在腦海中。明明閉著眼睛陷在黑暗裡，卻能清楚地感覺到母親溫暖慈愛的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

溫柔的手輕撫自己，指尖的溫暖讓冰冷的身心剎那都溫暖了起來。

“母妃……”

嘟囔著，伸手一抓，竟然真的抓到那隻手。

姬胤嶸猛地睜開眼睛，床邊有個人，他正抓著她的手。

“姬胤嶸，你感覺怎麼樣？你知不知道你在發燒？”那個人說話很急躁，那是緊張和關切的表現。

姬胤嶸定定地看了她很久，才認出她：“楊翩然？”

“……”

楊英俊任他拉著自己的手，因愧疚而語氣溫柔：“除了我還有誰？你燒糊塗了？你把手鬆一鬆，我去叫人來，你這估計是傷口感染髮炎引起的熱症。”

姬胤嶸花了點時間才反應過來，語氣一如既往的平靜：“無妨。”

“這種時候就別逞能了。”楊英俊把他的手拉開，塞回被子裡，起身要走，卻又被拉住。回頭，對上姬胤嶸略顯渙散的目光。

從沒有想過強大如姬胤嶸也會生病，生病的時候居然跟凡人沒兩樣，臉燒得通紅，兩眼淚汪汪，看起來脆弱又可憐。

楊英俊的聲音跟他的心一起軟化：“怎麼了？”

“你不該救我。”

楊英俊一怔，還以為聽錯了：“你說什麼？”

姬胤嶸面色平靜，若不是燒得跟兩朵桃花似的臉頰，半點看不出在生病。那雙鳳眼黑得發亮，暗含複雜情緒，直視著楊英俊的眼睛，道：“你該知道，這一生……我與姬胤禮註定勢不兩立……”

楊英俊面色一緊。

姬胤嶸慘然一笑，緩緩閉上眼睛，嘆息般道：“救我，等於害他，你不該救我，不該……這世上，無人能救我……朕是天子，朕是……孤家寡人……”

已是深夜，回春閣當值的人都睡了。

楊美麗和吳堯並排睡在裡間供病人就診的炕上，身上蓋著同一條棉被。因擔心吳堯的傷勢，楊美麗並未熟睡，忽然就聽到外頭傳來拍門聲。

這裡間和外室就隔著布簾，毫無隔音效果，楊美麗一下子就驚醒了。下意識看身邊的吳堯，一向警覺的他竟睡得極沉，毫無所覺，看來重傷耗盡了他的體力。

心疼地摸摸他的臉，楊美麗正想躺回去繼續睡，就聽見外頭有人道：“仇大夫，宮主有令，讓你跟我去趟九霄殿。”

九霄殿？楊美麗一下子坐了起來，老哥出事了？！

深夜被打擾，仇大夫語氣不滿道：“這麼晚了什麼事這麼急？”

“有個重要的人病了，你快點收拾下跟我過去看看，晚了宮主要怪罪。”

仇大夫嘀嘀咕咕地收拾去了，片刻後，傳來關閉大門的聲音。

楊美麗全身發冷，她怕冷似的蜷縮起身體，抱住膝蓋。生病了？是哥哥嗎？什麼病？嚴重嗎？為什麼不抬來回春閣？

正胡思亂想，一個聲音打破黑暗的死寂：“王爺？”

不知何時吳堯竟然醒了。

楊美麗收斂心神，低頭看他：“怎麼了？想喝水嗎？”

黑暗裡一隻溫暖的手伸過來，握住自己冰涼的指尖，楊美麗顫了顫，差點掉下淚來。

“王爺，你沒事吧？”明明那麼虛弱，卻不忘關心自己。

楊美麗躺回被窩，又拉了被子把吳堯蓋好，故作輕鬆道：“我沒事，快睡吧，你身上有傷，需要充足的睡眠。”

夜色裡吳堯眼睛明亮地看過來，愧疚地：“都怪屬下無用。王爺，你不應該到這來，你好不容易找到娘娘，應當守著娘娘才對……”

楊美麗被他看得臉熱心跳，便抬手遮住他的眼睛，輕聲道：“我現在最關心的是你的傷，想我和王妃早點團聚，就早點好起來。閉上眼睛，睡吧。”

也許是真的太累了，也許是楊美麗溫柔的聲音起到催眠作用，吳堯很快發出平穩綿長的呼吸。楊美麗放下遮掩他眼睛的手，久久地看著他，然後把頭靠過去，埋進他懷裡。只有這樣，才能令她安心。

姬胤嶸做了一晚上錯綜紛亂的夢，醒時天已大亮，夢境裡的種種像霧霾般，很快消散無蹤。明明剛剛還如同黑影般攀附著他的心臟讓他感到窒息，這會兒卻連夢到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動了動身子，發現棉被的一角被壓制了，抽不動。

側頭看，才發現有個人趴在床尾，睡得香甜。

姬胤嶸怔了怔。

昨晚的一點一滴這才慢慢在腦海中閃回，生病了？姬胤嶸自己都覺得不敢相信，伸手摸額頭，卻摸到一塊尚有餘溫的巾帕。

他把巾帕捏在手裡，又看了看睡得無知無覺的楊英俊，嘴角慢慢勾起好看的弧度，臉上的神情，是從未見過的溫柔，如清泉流水，如和風細雨，如柳絮落花，溫柔中又帶著幾分天真的羞澀，真的是從未見過的模樣。

心底有什麼破土而出，雀躍的，甜蜜的，悵然的……複雜而陌生的情緒在胸口翻攪，讓一貫冷靜果決的帝王竟感到些許不知所措。

“嗯……”趴在床尾的人動了動，抬起臉望向這邊，一臉迷糊。白淨的臉蛋還壓出紅色的印子，嘴角甚至掛著哈喇子。即使這樣，在姬胤嶸眼裡，卻是可愛得令人心跳加速。

姬胤嶸深深凝望她，輕聲喚道：“然兒……”

楊英俊睡眼惺忪地呆了片刻，才如夢初醒：“你醒啦？”

姬胤嶸坐起身，伸手摸她的臉，心疼地：“受累了。”

楊英俊想站起身，忽然“哎喲哎喲”地痛叫起來。姬胤嶸吃了一驚，慌忙出手扶她：“怎麼了？怎麼了？”

“腳麻了腳麻了……哎喲喂……”楊英俊藉著姬胤嶸的手，勉強站起來，坐在床上，伸手探他的額頭，然後露出安心的笑：“退燒了呢，你這傢伙還真是生命力旺盛。”

那笑容如朝陽，姬胤嶸眸色一沉，猛地湊過去想一親芳澤。

楊英俊本能後仰躲過，十分驚詫地看他，眼睛睜得圓圓的，受驚的小動物般惹人憐愛。

姬胤嶸並無不悅，好心情讓他看上去神采奕奕：“你照顧了我一宿？”

楊英俊老實道：“我叫人去告知了蒙賀娜莎，她讓大夫來給你施了針，一會兒估計會送湯藥過來。”

姬胤嶸目光閃閃地盯著她：“為何救我？”

“什麼？”

“我記得我說過，你不應該救我，可你還是選擇救我，為什麼？”

楊英俊扶著床柱站起來，道：“我做不來見死不救。就算不是你，是隨便一個路人，我也做不來眼睜睜看他死去。”

姬胤嶸笑容凝滯，閃亮的眼睛剎那撲滅，如兩個黑洞：“你的意思是，在你心裡，我與路人無異？”

“不是！”想也沒想地反駁，楊英俊脫口道：“我的意思是，就算是路人我也會救，更何況是你……”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猛然住了口。

姬胤嶸一怔。

楊英俊同樣滿臉震驚。

怕驚擾什麼似的，姬胤嶸壓低聲線，緩緩道：“所以，我對你，是特別的？”

楊英俊又是一怔，臉上變換好幾種顏色，最後什麼都沒說，掉頭就走。

姬胤嶸坐在床上，悶聲笑了，愉悅幾乎從他熠熠生輝的眼眸裡漫溢位來。

相對無言地吃過早飯，姬胤嶸喝了藥後沒多久，綠蘿就來了，面無表情道：“楊英倫，準備出發了，宮主讓你去無極宮。”

楊英俊朝她走了兩步，又停下，猶豫地開口：“綠蘿姑娘能否在外面等我一會兒，我有些話想跟榮兄說。”

綠蘿皺了皺眉，最後什麼都沒說，轉身出去了。

姬胤嶸坐在床上對楊英俊伸出手：“然兒，來。”

楊英俊看著他，沒動，神色嚴肅。

姬胤嶸回望她，慢慢放下手，心裡有不好的預感一閃而過。

楊英俊開口了：“姬胤嶸，看在你我多次共患難的份上，拜託你，帶王爺離開這裡。”

果然。

雀躍的心一路下沉，姬胤嶸面色冷凝：“你對我好，昨晚又對我諸多照顧，就為了這句話，是不是？”

“……”對方要不是又是傷又是病的，楊英俊鐵定過去揍他，事實上他的臉色也確實難看，忍不住破口大罵：“我去尼瑪逼！在你眼裡，我特麼就是個目的性這麼強的心機婊！？”

姬胤嶸皺眉：“心機婊？”

“算了！”楊英俊氣得腦仁疼，他大手一揮，轉身就走。

知道她動了真氣的姬胤嶸慌忙喊道：“然兒！”

楊英俊腳步頓了頓，生硬道：“你保重身體吧！”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姬胤嶸攥緊身下的被褥，一貫冷靜的臉上難得露出懊惱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