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五年五月,皇帝歸京了,平西南,戰西北,史書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這一年,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
盛京皇城裡,一日落盡海棠雨,迎來了江起雲。
雜樹生花,萬木吐翠。一切都是正好的時候,齊朗帶江起雲回家了。
宮中的宮人被遣走了近半,留下的每個人都仔細核實了身份,再也不會有來歷不明的閒雜人等。
交泰殿儼然成了銅牆鐵壁,所有的侍衛都換成了齊朗的親衛軍,個個都是精挑細選的大內高手。
就連那塊留給江起雲,可以隨意出宮的令牌,也被齊朗收了回來。
疏簾半卷的小南窗,雕花細木的貴妃榻,紅漆描金的梅花小案上,白瓷小瓶裡插著一枝綻開的白海棠。
依舊是明黃色的床帳,依舊是大紅色龍鳳呈祥的錦被。什麼都沒有變,一切都是原來的樣子,卻喚不回交泰殿的主子越來越枯竭的生氣。
幾經周折,西北大營裡生下了齊燁,未能好好將養,便一路顛簸回了京。江起雲在路上大病一場,回到宮中已是憔悴虛弱的連床都下不了。
各色珍貴的補品湯藥,不知灌下去了多少。齊朗心疼他,便讓江家人每日進宮來看他。儘管如此,病中的人卻還是一日比一日消瘦。
皇帝剛歸京,政務堆積,本就力不從心,還要分出許多精力來照看江起雲。
洗臉,擦身,換衣,喂藥,全都親力親為,從不假手於人。
他做這些事情細緻周到,耐心妥帖,然而他所有的好性子也都傾注在了江起雲身上。出了交泰殿,便是攢了捻兒的炮仗,一點就著。
朝堂上時不時就怒氣沖天,動不動就有人被罰被貶。
宮人們整日裡連大氣兒都不敢喘,生怕惹了臉色越來越陰沉,動不動就發火的皇帝。宮內宮外,大傢伙都盼著君後的病趕快好起來,也好讓這陣陰霾趕快過去。
這一天朝露已散,日上三竿。交泰殿前庭的園子裡,宮人們各自忙碌著。
一個小小的身影從偏殿裡跑出來,在迴廊裡來回踱著步子,最後捧著手中的東西溜進了寢殿。
齊朗下了朝就直接來到了交泰殿,摘下朝冠扔給蘇福,便直奔寢殿。看到躲在雕龍柱後面的兒子,伸手將小傢伙拽了出來。
“父皇…”小太子低著頭,雙手捧著芙蓉白玉碗,裡面裝著玲瓏剔透的紅櫻桃,還都帶著水珠。
兒子一副做了錯事的表情,齊朗心裡有些發酸。江起雲回宮後就一直病著,齊朗便不許齊煜每日來擾他。
小太子每日盼著爹爹,卻只能在江起雲睡著後遠遠看一眼,連話也說不上。他想爹爹,想讓爹爹親親,想讓爹爹摟著睡覺。想到這裡,小太子的眉頭皺了起來。
齊朗看著愁眉苦臉的兒子,笑著牽起了他的手,“進去吧,你父君見了你,會很高興的。”
那人每每掙扎著醒來,總要念叨著兩個孩子,無力照顧他們,心裡卻是惦記的緊。
Fu-Zi兩人腳步輕緩的走進來,齊朗掀起床帳用金鉤挽了起來。
床榻上的人蒼白的近乎透明,兩抹淡眉輕蹙,似乎並未睡熟。
齊朗在床邊坐下,撩起他散亂的碎髮,嘴裡輕聲的喚著,“起雲,醒醒吧。煜兒來看你了。”
“父君…爹爹你醒醒…”小太子抱著玉碗,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直直的盯著床上的人,癟著嘴彷彿爹爹再不醒來他就要哭了。
江起雲蹙著眉頭髮出一聲無意識的呻吟,隨即便慢慢睜開了眼,沙啞的聲音有氣無力,“阿朗…回來了…累不累…”
雖是每日昏昏沉沉的病著,可他還是看得出來齊朗周身的疲憊,連帶著人都瘦了許多。
他眼睛半閉半睜,還未完全清醒,放在胸口的手動了動,齊朗趕快將自己的手送了過去,兩個人十指相扣。
“我不累,除了你的事,還有什麼事能讓我傷神呢。”齊朗看著他病懨懨的樣子,卻還牽掛著自己,一顆心都揪在了一起,強忍著愁苦笑著說道:“起雲,煜兒來看你了。”
“爹爹,煜兒好想你…”齊煜紅著眼圈,眼睛裡一層水霧,抓住了江起雲的衣袖。
“煜兒…”江起雲轉過頭來,伸手握住齊煜的小手,仔細的打量著,“我的煜兒,長高了。”
江起雲攥著身下的錦被,想要坐起來抱抱孩子,卻又軟著身子倒了回去。他自回宮以來,便沒再下過床,連起身也是甚少。
這會兒有心無力,心裡難免有些沮喪,頓時臉色就變了。
“起雲別動了,省些力氣,多跟孩子說句話吧。”齊朗看他不高興,調整了流蘇枕,好讓他躺的舒服些,好言好語的安慰他。
“爹爹,你別起來…”齊煜坐在腳榻上,麻利的脫掉了自己的鞋子,爬到床上鑽進了江起雲懷裡,安撫似的說道:“這樣就好了,爹爹就能抱我了。爹爹哪裡疼,煜兒給你吹吹就好了。”
小小的人兒卻格外懂事,他父皇哄人的語氣口吻被他學了個十成十的像。
“煜兒好乖,爹爹不疼了,看見煜兒就好了。”江起雲心裡就像抹了蜜,看著面前一大一小Fu-Zi倆,蒼白的臉上有了一絲神采,笑著感嘆,“真是像啊。”
一樣的眉眼,一樣的輪廓,這便是阿朗的骨血,是他們兩人生命的延續。生這個孩子,他損骨破腹,痛如刀絞,如今這個孩子,也長成了他最愛之人的模樣。
齊朗揉了揉兒子的腦袋,滿滿的自豪,“我的兒子當然是像我了,不過我倒是更希望像起雲,若是像起雲,那我得成天提防著,省得被人拐走了。”
“胡說八道。”江起雲嗔笑。
“躺了那麼久身上酸了吧,我幫你按一按。”齊朗掀開錦被,幫江起雲翻了個身,雙手在他身上輕輕的按揉著,伸縮著有些痠麻的腿。
“這些事,有宮人呢。你不用整日伺候我…”
“我就是伺候你的命。”
江起雲軟軟的倚在軟枕上,懷中攬著兒子。
齊煜笑眯眯的將手抽出來,拿了一個櫻桃咬開,挑出核兒之後送到了他嘴邊。
江起雲就這麼躺著,安靜的享受著Fu-Zi倆的服務。心裡琢磨著,煜兒還那麼小就知道照顧人,以後一定是個好郎君。
齊朗看著他臉上的笑意,心裡也舒坦了許多。撈起銅盆裡的錦帕,擰淨了水,幫他擦臉,柔聲問道:“今天覺得好些了嗎?”
“好多了…”江起雲神色倦怠,鼻息間有些氣喘。
“你要快點好起來,知道嗎?”齊朗雙手合攏,將他的手罩在掌心裡,親吻著纖細的手指。語氣霸道而溫柔,卻又似乎是在命令。
江起雲摸了摸他下巴上的胡茬,看著他發烏的眼圈和眼睛裡的血絲,鼻子一酸就哭了出來,哽咽著說,“我會…好起來的…我總是拖累你…”他的阿郎是福澤萬民的帝王,如今卻被他拖累的如此狼狽。
“你說什麼傻話。丞相想讓你叔父帶你回白雲泉修養,我捨不得,我不能讓你走…孩子們和我都在這,你怎麼能走呢?”齊朗將他抱起來按在懷裡,手指插進他的髮間,雙臂收的越來越緊,“你要快點好起來,不要讓他們帶走你…”
“我會的…我會的…我不走…”江起雲泣不成聲,回抱著齊朗,“我哪裡都不會去…我不想跟阿朗分開…”孩子們在這,阿朗也在這,他怎麼捨得走呢。
“那你就爭點氣,趕快好起來。我的起雲那麼多坎兒都過來了,這一次也會挺過來的。”齊朗捧起他的臉,親吻著他額頭上的傷疤。若是可以,他真想將這病痛都攬在自己身上。
兩個人緊緊的抱在一起,直到江起雲合上眼睛睡著,齊朗才慢慢放開了他。
齊煜將豎著的流蘇枕放平,齊朗把江起雲放在枕上,輕輕抽出了自己的胳膊。
江起雲勉力睜開眼睛,呢喃道:“阿朗…我覺得…我這病就要好了…別讓我走…”
“我知道了。”齊朗嘆了口氣,將他的手放進被子裡。
“阿朗…你允過我的…一家人在一起…”
“我記得。”
“阿朗…”
“乖了,聽話。”
齊朗將手指放在江起雲唇上,一下下輕拍著他的胸口,哄他入睡。
他怎會讓人再帶走他呢,江起雲就算死,也要死在他懷裡。
小太子隨齊朗一同出了寢殿,規規矩矩的跟偏殿裡的宮人回去了。
前庭吊蘭水渠旁站了一個孩子,穿著一身藍色錦繡紋的衣裳,看起來比齊煜高了半頭。
眼下正是五月中旬,氣候宜人,水渠裡養活了不少娃娃魚,那孩子正蹲在水渠邊上拿著魚食餵魚,身後跟著一個老嬤嬤。
齊煜聽著那邊的笑聲,便徑直走了過去。那孩子還並未察覺有別人來,正逗著魚兒與身後的嬤嬤說話。
“你是何人?為什麼在我父君的園子裡?”齊煜走上前問道。
老嬤嬤一看他身上繡的龍紋,便知道他就是太子了,趕緊跪下行了禮,又將蹲在地上的孩子拉起來,“公子,快向太子行禮。”
那孩子從地上起來,看了看嬤嬤,又看了看齊煜,不情不願的低著頭道:“參見太子殿下。”
“你是什麼人?”齊煜打量著他,看起來眼生的很。
“我叫容楨,楨,硬木也,冬不凋。”藍衣的孩子站在陽光下,答的擲地有聲。
齊煜突然笑了,上前拉住了他的手,“原來你就是容楨哥哥,我知道你,父皇跟我說過。”
護國公容謙一生忠勇,於國有恩,是先帝欽封的一等公侯。容楨是容家三代單傳的獨苗,父母早逝,由祖父撫養。
半月前容老將軍重病,齊朗親自前往府上探望。老將軍臨終前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個孫子,齊朗答應將容楨帶回宮中照料,老人家才安心的閉了眼。
齊煜知道容楨沒有父母,便主動與他說話,叫他哥哥。
容楨看他全然沒了剛才的盛氣凌人,又比自己小,於是便與他熱絡起來,兩個人很快玩到了一起。
“太子殿下,我能叫你煜兒嗎?”容楨捧著魚食,盯著齊煜的側臉問道。
“容楨哥哥想怎麼叫都行。”齊煜從他手中的小盆裡抓了把魚食,一點一點灑進水裡。
容楨興奮的撲在他身上,摟住了他的脖子,“太好了,煜兒是太子,皇宮裡除了皇帝和君後,你就是最大的,你要罩著我!”
“什麼叫罩著你?”小齊煜滿臉疑惑。
容楨一雙杏眼滴溜溜打轉,最後手舞足蹈的說道:“就是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你都要想著我,有人欺負我,你要保護我。”
“嗯,你放心吧。我記住了,不會讓人欺負你的,你想吃什麼都告訴我。”齊煜使勁點點頭,說的極認真。
容楨看著這個比自己矮半頭的小弟弟一本正經的樣子,突然笑了出來,“煜兒你真好,跟你父君一樣好。”
“你見過父君?你什麼時候見的?”齊煜驚訝。
“我從來到宮裡,每天都能見他啊。”容楨攤了攤手,又滿臉陶醉的說道:“你父君長的真好看呀,可惜你長的不像他,要不然我就娶了你做媳婦兒了。”
齊煜突然耷拉了臉,手中的魚食全都一把丟進了水裡,“你是怎麼進去的?父皇都不許我每日進去看爹爹,你怎麼能進去?”
“我偷偷溜進去的,你爹爹還問我是誰家的孩子,為什麼在宮裡,後來還給我糕點吃。”容楨又一次滿臉陶醉,扔到手中的魚食,按著齊煜的肩膀說道:“你不要聽你父皇的,你去看你爹爹,你爹爹就會高興,他一高興,他的病就好了。”
“真的嗎?”齊煜撇著嘴坐在了地上,雙手託著下巴。
“嗯,我不騙你哦。”容楨在他旁邊也坐了下來,“我也想我爹爹,他也很好看的,可惜我都快忘了他是什麼樣了。”
容楨突然吸了吸鼻子,把頭埋進了臂彎裡。
“容楨哥哥,你別哭啊。”齊煜拽了拽他的衣角,看他沒反應,便從腰間解下荷包,拿出一顆糖給他,“容楨哥哥,這糖很好吃的,你吃嗎?”
容楨沒說話,過了一會抬起頭,湊近齊煜的手心,小狗似的把糖捲進了嘴裡。
齊煜笑著摸了摸他的頭,印象中每次父君哭的時候,父皇都是這樣做的。
容楨低著頭讓他摸,然後嘟著嘴伸出了手,“還有嗎?”
“有啊,都給你!”齊煜看他不哭了,心想父皇的辦法真管用,然後將荷包塞到了他手裡。
“嘿嘿,真好。”容楨拿著荷包,一個兩個的數著,最後拿出一顆填進了齊煜嘴裡,“你也吃一個吧。”
“對了,容楨哥哥住在哪裡?”齊煜突然問道。
“我和嬤嬤住在西側殿,皇上說等過一陣子,再給我安排住處。”容楨歪了歪腦袋,接著問道:“煜兒你住在哪裡?我能不能跟你住?”
“我在東側殿,我弟弟也在,你要過來住嗎?”齊煜聽他要過來,也有些欣喜。
容楨點了點頭,晃著齊煜的胳膊說:“我要搬去跟你住,你能不能跟你父皇說說。”
“嗯,好啊。”齊煜笑著答應。
“煜兒你真是太好了。”容楨感動不已,又一次撲在了齊煜身上,“我們都是好朋友了,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嗯,你說。”齊煜坐直了,準備洗耳恭聽。
容楨往四周看了看,拽著齊煜的衣袖說道:“煜兒,他們都說你爹爹快要死了。”
“誰說的!他們胡說!”齊煜突然跳了起來,小臉漲紅。
容楨嚇了一跳,趕快拉住了他,“還有呢,你聽我說完嘛。”
“還有什麼?”齊煜急了。
“他們還說你爹爹死了之後,你父皇就會娶別人給你當爹當娘…”
“胡說!”齊煜甩開容楨的手,氣的將手中的魚食盆也扔了。
容楨附和道:“就是就是,西側殿那些宮人就愛亂說,你爹爹那麼好,才不會死呢。”
“父皇最疼爹爹了,才不會娶別人。”齊煜低著頭,踢著腳下的石子。
容楨撓了撓頭,義正言辭的說道:“你應該告訴你父皇,讓你父皇打他們板子。我爺爺說過,你父君是宮裡最尊貴的人。那些宮人就是…怎麼說來著…就是…以下犯上!嗯,對。”
“我要去告訴父皇…”齊煜轉身就跑了。
“唉,等等我,別忘了說讓我搬去跟你住的事…”容楨在後邊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