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徐心白,一個來自農村的女孩,我憂鬱而現實,卻有一個浪漫如謎的母親,她有一個詩一樣的名字:雪沫。她喜歡納蘭詞,我的名字就出自“晶簾一片傷心白,雲鬢香霧成遙隔。無語問添衣,桐陰月已西。”母親有本日記,泛黃微帶潮黴味,上面雋永的字跡抄滿了那個短命公子的詩詞。母親給我取了個傷心的名字。
我坐在舒適的高速列車上,凝望窗外,行李箱中同樣裝著一把舊口琴和一本泛黃的日記本,列車同樣駛過黃葉漫卷的2008年的秋末,一路風馳電騁,把我帶向都江市。
和窗外美麗明快的景緻相比,我的心底密佈陰雲暗無天日,爺爺終究還是離我而去,他在病榻上掙扎半年,我也休學半年在家侍奉,而他,還是斬斷了對我的擔憂和不捨,步入極樂。他瞌眼之時,我眼淚如同潮湧,一次次衝擊滾燙髮疼的眼眶,我最終沒有流下眼淚,內心厚沉的傷悲,如同連日陰霾,遮蓋掉我最後一絲光亮——我眷念的溫暖的家,一直勾勒憧憬著的闔家團圓的畫面,人未重相逢,現卻已物逝人非,在回憶的風中永遠破碎凋零。
我是一個幾乎沒有眼淚的人,至少是母親在我未及金釵之年而猝然離世後,我的眼淚也隨著母親的離去而枯涸了。
我沉著鎮定地辦理了爺爺的後事,平靜地應對哥哥天恩焦慮的電話,他忙於餬口脫不開身,也為了省路費,我執意地讓他不必回來。畢竟我們在這裡只是一家外鄉人,沒什麼親屬朋友,我把爺爺從醫院直接送到殯儀館,除了我右臂上簡單的黑孝,唯一的一個本家叔叔連孝禮都免了。叔叔卻也是我們唯一的本家親戚,母親意外亡逝後,是他出於同情,把我和爺爺接到他所在的城市,並讓爺爺在他的診所做中醫,於是我們才有了一個新的安身立命之所。叔叔是醫生,他希望我也學醫,以他在這一行的人脈,在我大學畢業時可以順利幫我謀到一份工作。我卻因為一味地想去都江市和哥哥團聚,陰差陽錯讀了別的專業。親人一一離世,使我成為一個極度缺乏安全感的人。我只想和哥哥在一起,我們在一起了,我們的家就還在。
已近黃昏,陰沉了一個世紀的天幕,終被列車拋在了身後,並趕在天黑之前,將一輪下沉的夕陽,慷慨地送到我身旁的視窗,我將身體沐浴進溫黃的陽光裡,讓秋葉微染的曖意慢慢浸入我的薄衣,浸化著我心底的冰層,我感覺到自己無意間的笑意,我喜歡我將要回到的這個城市,這已是我生命全新開始的起點,也是另一個“家”的溫柔召喚。
咚~咚~咚~咚~圍牆後校園的鐘樓在夜色裡用單音的節奏漫不經心的提醒時光的流逝,那麼單調,那麼當然,像是時光一串無聊的哈欠。這是市中心的一處老街,因這所百年名校而聞名,漂亮的老建築掩在濃蔭裡,隔牆可以聽到學生課間嬉戲的笑聲。
這卻已是一年過後的時間了,我揹著吉它正往駐唱的酒吧走去,這所市重點高中是必經之路,我常看到一群群青春洋溢的少年奔來跑去,心底偶爾也覺得悵然,我已經沒在大學裡唸書了。我退了學。
手機響了,是哥哥天恩:“心白,你還在酒吧唱歌嗎?”我不語,天恩沉默了一下又道:“不是跟你說過嗎?酒吧那個地方什麼人都有,你一個女孩子會很危險的。”聽到我支吾的聲音,天恩有些焦躁,卻對我又無計可施,他只得壓住情緒動之以情:“現在爺爺也不在了,你要有個什麼閃失,我怎麼對爸媽和爺爺交待?”見他提到過世很久的父母,我的心臟像被蜜蜂蟄了一下,立刻痛到錐心,這麼多年了,我還是無法從失去母親的陰霾中走出來。
我幾乎要流淚了,低低道:“哥,我總不能靠你一輩子,我想要自己養活自己,你現在也有你的生活,你也有很多責任要去承擔。”電話那頭沉默了,我可以感覺到天恩潮溼無奈的眼眶。這麼多年,我清楚他對家庭做出的犧牲,母親走時他正上高三,以他的成績,考一個重點大學毫無問題,可為了撐起風雨飄搖的家,他選擇了棄學打工。這些年,爺爺體弱多病,家庭的重擔一直壓在哥哥身上,到後來,還為爺爺的病和我的學費背上了一筆不小的債務。如今他也有了自己的小家,我沒有理由讓他再為我付出。況且我對我所學的專業沒有任何興趣,半年的休學更讓我力不從心,於是我自作主張退了學,跑去了同學林依然介紹的一家酒吧駐唱
你的話我聽不見
你的淚我看不見
只是不想再傷心一遍
我的淚你看不見
我心碎你聽不見
難道沒有一點點留戀
多想再看你的臉
那雙不屬於我的眼
別讓我們的愛消失在天邊
這首《一夜之間》是我新寫的歌,今天第一次公開演唱,從熱情的掌聲中可以知道這個作品完成得不錯,自己因為太投入,唱完後還沉浸在詞曲的情緒裡,當我走回後臺時,仍顯得落落寡歡。豔豔微笑著迎接我,用一個熱烈鼓掌的手勢,並告訴我:“林依然給你打電話了,說是後天她生日,邀你去她家參加燒烤party。”
豔豔是酒吧的同事,不同的是豔豔已在這個圈子裡摸爬滾打了好幾年,而我只能算是初來乍到,好多事情都不太懂,幸好有她幫襯指點著,我才慢慢開始適應起這種和以前迵然不同的生活。我和豔豔在附近合租了一個二居室,平時生活上也互相照應著。我是個嘴笨的人,只能把豔豔的好默默記在心頭。
林家別墅前的草坪上,架起的好幾個燒烤架上開始冒起滾滾的油煙,嘴饞的人聽著滋滋的烤肉聲都快流下口水了,忙不失迭地圍著烤架打轉,也有優雅矜持的,端著紅酒杯站在遠處三五成群竊竊私語。
林依然是我大學時的舍友,家境富裕,因為她爸爸希望她以後能進入家族企業,因此非讓她學讓她頭痛的金融專業,這一點上她和我有許多共同的煩惱,加之脾氣相投,我們非常親密,即使在我退了學之後還是一直保持著聯絡。
此時林依然正擁著我,嘰嘰喳喳訴說著久別重逢後的欣喜,一邊責備我拉下她獨自在外面花天酒地。我有些哭笑不得,對這個錦衣玉食的林大小姐,還真沒法傾訴我的苦衷。林依然把烤好的一串雞翅放進我的盤子裡,又分身去招呼別的朋友了,看著三三兩兩不熟識的面孔,我覺得自己異常孤單,林依然的世界總是華麗熱鬧的,充斥著奢美的人和物,而這些種種卻是我所陌生的,我不過是一個學生模樣的青澀女孩子,沒有人注意到我,也沒有人過來和我搭訕,這讓我略覺不安,我怕這影單形只的樣子讓人覺出我的不一樣。我下意識尋找著林依然,而林依然在她的親朋好友中正左右逢源,根本分身無術,無暇顧及於我,我只能隔著紅酒杯望著這個與我隔隔不入的世界發呆。
這時一陣歡快的笑聲爆發,在一堆越聚越多的人群裡,我看見一個和林依然長相有幾分相似卻氣質迥異的女子正神彩飛揚講著什麼趣談,和旁人捧腹失態相比,她不過略略揚揚嘴角,淺啜了一口紅酒潤嗓,彷彿剛講的一個笑話與她無關,黃昏的陽光柔和地灑在她微仰著的臉龐上,她的臉龐因為那抹獨有的笑容而分外生動,彷彿她整個人身上也同時罩起一層絨絨的使人心動的金輝,我看得不禁失了神,從來沒有感受到過如此能給人帶來輕鬆暖意的微笑,這讓我冷落的心裡微微泛動,我不知不覺地把我的心伸展開去,無限地伸向她,竭力觸控著那份從空氣中傳遞過來的來自於她的美好感覺。
“你在看什麼?”林依然突然出現,同時她的利爪搭在我肩上,我像被一隻松鼠撓了一下。她順著我還未來得及收回的視線望去,不禁笑了,道:“瞧,那個文人騷客,又在逗別人開心了。”她知道我不清楚狀況,接著熱心講解:“她是我堂姐,叫林芷語,在美國留學好幾年,昨年剛回國,是個小作家,不過目前好像挺火的,在一家電視臺做文化專欄節目。”她遠遠望著她堂姐,流露出幾分傾慕的神情:“芷語這個人就這點可愛,非常風趣,也沒有討厭的文人酸腐氣。”
繼爾又羨慕地嘆息道:“哎,她倒好,是掙出了樊籠尋到了一片屬於自己的自由天地!而我呢?——弱者啊,最終犧牲在家庭的強權之下了。”林依然的理想是當一個無拘無束的畫家,滿世界流浪,然後畫盡世間所有美景。她在假期去麗江和九寨寫過生,還畫得挺像那麼回事的。
我笑笑安慰她:“知足吧,有很多人嚮往著這個金光閃閃的樊籠呢。”林依然第一次見我沒站在她的立場上發表意見,生氣地在我手臂上一擰,於是我倆開始你來我往毫不客氣地互相折磨起來。
“你們逗什麼呢?這麼開心。”不知何時那個文人騷客竟走了過來,站在我背後突兀地問。我一轉頭,目光剛好和林芷語碰個正著,我沒由來的臉紅了紅。林依然忙給做了介紹,沒料到林芷語肆無忌憚地把我從髮梢到腳尖好奇地掃描一遍後,竟笑嘆道:“依然,沒想到你的那群狐朋狗友裡竟然還有這樣的好孩子。”
林依然急了,面部肌肉瞬間扭曲,不滿道:“你可是我的親姐姐,有你這麼損妹妹的嗎?”她們二人還沒來得及展開雄偉的辯論,有人尖聲叫喊著林依然,她便順手忿忿地把林芷語一推:“我可不想聽你的課,我躲躲清靜去。”她走出兩步,又回頭擠眉弄眼捉狹笑道:“不過你的那一套大道理可以講給心白聽,她就愛吃你這盤菜。”
本來林依然那一推,使芷語撞倒了我懷裡,我撩著額髮正暗自狼狽,一聽此言,不僅對好友的出賣又羞又氣。
“別理那個瘋子。”芷語滿不在乎地挺直身體,笑容依舊。她胸前的一塊墜飾晃著了我的眼睛,當我看清那是一隻金屬質地的銀白海豚時,不由欣喜地湊過去,伸手捧起吊墜,忘乎所以地問:“呀,好可愛的小海豚,你也喜歡海豚嗎?”
半天沒等到回答,我回過神抬起臉來,沒料到自己竟站得和林芷語這樣近,以至抬頭的時候差點和芷語來個親密接觸。我嚇了一跳,趕緊逃開了距離。而可惡的林芷語,竟然在整個過程中一言不發,靜靜地保持著她淑媛的微笑,然後等著我出醜。
我從來沒遇到這樣奇怪的對手,真的不知所措了,一時覺得如芒在背,怎麼都不舒服,就在彆彆扭扭的時候,林芷語反倒大方地把手搭了過來,語氣溫柔了許多:“你也喜歡海豚?要不我送你一個,我有好多海豚的小玩意兒呢。”
她的白長裙被風輕卷,飛揚起來,同時也捲住了我瘦削的身體。我迷離了,覺得此時此境無比的熟悉,連微風中她淡淡的味道,也像是在喚醒我沉睡中的某個荒蕪的記憶,我開始慌亂,像是要拼命逃離一個邪惡的旋渦,略帶些無理拒絕道:“謝謝,不用了,我就是問問。”
“徐心白——!過來!過來!”林依然站在稍高一點的地勢上,一隻手費力擎著一把大吉他,一隻手拼命向我揮舞。
我知道這是表演的時間到了,林依然總拿我當個寶,只要能讓我露一嗓子的時候,她絕不放過。這讓我總覺無語,可是怎麼能怪林依然呢,誰叫她是我的超級粉絲呢。而偶像是從來不會單獨為一個粉絲開嗓的,可在這麼多人面前,她知道我不能拒絕。不過這次我倒對林依然的先斬後奏感激涕零,她無意中正好把我從那個莫名的魔境中解救了出來。是的,我想自見過林芷語第一面後,我是有點魔怔了。
第二次見著林芷語是在不久後,嚴格意義上講是看到,因為我是在電視上找到了她,自從知道林芷語在電視臺做節目的事後,我就有了搜尋頻道的習慣,因為實在不知道林芷語的那節目播出頻道和時間,又不能唐突地去問林依然,因此我一有空就坐在電視前亂翻,還真給翻著了。
鏡頭前,林芷語長髮及肩,笑意盎然,休閒服飾上別緻的小設計,彰顯出東方古典之美的時尚感,她仍帶著使我沉淪的微笑侃侃而談,那是自在大方的微笑,而落在了我眼裡,就有一種帶著點蠱毒的邪惡,為我一個人而生長出來的邪惡。而林芷語依然是林芷語,只是我開始起了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