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以喜歡白襯衣，完全是因為媽媽的緣故，雪沫總是白襯衣下套一條青色裙子，她和周圍的人們如此的不同，像個女大學生，我聽學校的老師背後這樣評價。雪沫也是村小學的一名代課老師，她性格溫和，教學優秀，擔任著語文和音樂課，在其他老師眼裡，她卻是神秘的，因為沒有人知道她的過去，又從何方而來。而且，她除了有一個私生子外，還有一個小她幾歲的弱智丈夫。我就是她和弱智爸爸的女兒。

我深深地喜愛著媽媽，固執地也想穿成媽媽的樣子。於是在我生日那天，媽媽滿足了我的願望，她覺得純白對一個孩子來說太素淨，於是精心地用絲線為我在胸前繡了只可愛的小海豚，藍色的背，粉白的肚子，調皮又憨胖可愛。一穿著這件襯衣，我就捨不得脫一來，直到出事那天。

我還清楚地記得，因為我的寶貝襯衣被小夥伴弄髒了，情急下我一失手把肇事者的頭打出了血。孩子的家長拉著孩子找上門來，媽媽生氣了，第一次動手用打天恩的樹枝抽在我的身上，我被嚇著了，委屈地嚎啕大哭，撒開腳丫子就跑個沒影。而夏天的雷雨已開始在頭頂咆哮起來。

我跑到河面上的吊橋時，從遠處山峰深處移過來的密集而粗重的雨陣攆上了我，頃刻，我就溼透了，幸好公路對面的山上，平時愛去玩耍的一處山洞並不遠，我幾乎如同一隻驚恐的老鼠般被驚雷閃電轟進了洞中，等我驚魂未定剛喘了口氣，聽見一片風雨呼嘯中媽媽焦急地呼喚。我扒在洞口尋聲望去，只見媽媽在顛簸的吊橋上跌跌撞撞地跑過來，我被嚇住了，一種巨大的恐懼挾住了我，我害怕媽媽會掉進橋下的激流中去，於是從藏身的地方跳出來，一邊大聲喊著媽媽，一邊向她奔去。隨我來到洞中，等驚慌與擔憂過去，見我像只落湯雞一樣站在她面前，媽媽有些心疼又有些生氣，最終她只是把我牢牢抱在懷裡，生怕她的寶貝女兒會突然一下消失一樣。

正是七月夏日，在這北亞熱帶的山區，雨水卻裹挾著冰雹一陣緊似一陣砸下來，片刻間，它們衝過山楊、雲杉、樺樹的防線，犀利地射向大地，讓褐色的土壤裂開了表皮，正盛開的杜鵑花、繡線菊無一倖免地被打個葉殘花敗。這是一個不太尋常的雷雨天，伴著每一陣雷鳴，大地都忍不住發出一陣戰慄。氣溫迅速下降，媽媽抱緊開始哆嗦起來的我，不停地用親吻去安慰我恐懼的情緒。我拼命把頭往媽媽的懷裡鑽，在那柔軟的地方，我可以感覺到一股熱量透過媽媽打溼的衣裳暖著我，媽媽熟悉的體香讓我找到一份安全，我最終平靜下來，安穩地嘆口氣，疲憊讓我很快昏昏睡了過去。

山區的雨來得猛也去得快，橋下的河水卻如猛烈長大的巨龍，狂躁地撞擊著灰色的巖岸，破碎地浪花飛濺到空中，像一片片耀眼而悲愴的龍鱗。媽媽擔憂地看了看吊橋，它正像一條縛龍的鎖鏈般隨著龍的掙扎不停搖晃。幸而它還驕傲地支撐在那裡。

我被媽媽叫醒，剛想起身離開山洞，腳下的地面突然跳動起來，一陣沉悶的轟鳴聲撲天蓋地而來，整個天地都開始顫動。在看不見的地方，可以聽到山石翻滾的巨響，驚惶之下，我幾乎站立不穩，死死抓緊媽媽的衣服，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等聽到媽媽喊我，那可怕的響動已經過去了。確定沒有了危險後，媽媽推開我走到洞口去檢視，外面的天空罩著濃濃的霧氣與塵埃，一股新鮮的泥土氣味充斥其間。

“塌方了，我們得趕緊離開這裡。”媽媽說出這句話時，我幾乎聽到她牙齒的磕碰聲。媽媽無意中流露出來的恐懼反而讓我變得勇敢起來。我拉起媽媽爬出洞外，下山的石頭路，又溼又滑，我的腿腳顯得比媽媽靈活多了。當我們來到馬路上，被不遠處的慘景嚇呆了——那塌方的地方其實離我們藏身的山洞並不遠，足有好幾百立方的泥石沖瀉而下，衝過柏油路面，把公路攔腰截斷，直衝進了河流之中，被攔堵住的河水氣急敗壞地左衝右撞，下流的水立刻變成渾濁的泥流。

讓我們驚恐的卻是在那覆蓋路面的泥石之下，一輛黑色的私家車被砸中了，死死卡在亂石之中，動彈不得。我眼睛尖，遠遠看到車內掙扎的人影，甚至可以聽到微弱的呼救聲。“媽媽！有人在喊救命!”

不等我說完，媽媽已明白眼前發生的一切，她來不及多想，拋開了我，不顧一切地跑過去，而我緊跟著媽媽，也跑了過去。

這是一輛三菱越野車，車頭幾乎被泥石淹沒。媽媽無法開啟前面的車門，她摸索到後面，車窗半開著，這使她清楚地看到了裡面的情形——挨在右邊車門旁一個女孩，她正驚恐地喊著她的父母，靠左邊倒著一個女人，滿頭是血，而駕駛座上一個男子伏在方向盤上，一個石頭擊碎了他的頭部，夾雜著泥與血，一些白色的漿汁物也濺了出來，車玻璃上，皮座上，到處都是這些可怕的東西。

他一定死了！

一陣顫慄夾著寒意從腳底衝到頭頂，媽媽幾乎眩暈起來。女孩從車窗裡伸出一隻手來，悽慘地喊叫“阿姨！快救救我們！阿姨！快救救我們——！”她無助恐懼地哭喊著，害怕這唯一的救星棄他們而去。

媽媽說不出話來，只是默默彎下身開始拼命地清理車門前和路面的石頭，她吃力地把手指放在最後一塊障礙物上，卻怎麼推不動它，一雙滿是泥汙小手伸了過來，我使出吃奶的力氣，終於幫媽媽把石頭推到在一邊。

山上的石塊還在零星的飛落，發出恐怖的噼啪聲。媽媽一邊努力拉著車門，一邊厲聲驅趕我離開，我卻固執地想留下來幫忙。沒有時間糾纏了，於是媽媽爭分奪秒地開始救車上的人。她終於拉開車門，那個女孩雖然也有血跡，但似乎沒有大礙，她哭啼著下了車，媽媽把她交給我，焦急道：“快帶她去橋邊開闊的地方，如果有危險就往橋對面跑！”

女孩十五六歲的樣子，臉色慘白，胸前有一大塊新鮮的血漬，那是她媽媽頭上的。她不肯先走，守在車旁，哭喊著試圖叫醒她的父親，她一定看到了她父親的慘狀，也明白了殘酷的事實，可她還是不願相信，拼命想把前車門拉開。媽媽已鑽進車去，那個暈迷的女人醒了過來，意識卻還是迷糊著，“我得把你弄出車去。”媽媽對她說，她似乎有些明白，只在喉間唔了一聲，她自己卻沒有一絲力氣，媽媽攬住她的腰，一點點把她移到車門邊，看到我還傻傻地由著那女孩在那哭鬧，她不由得衝我吼道：“快把她拉走！快點離開這裡！！”

我也明白處境的危險，忙上前去拉她，同時衝她喊：“姐姐，快點走吧！我們得離開這裡，不然再垮了石頭下來，我們都會沒命的！！”我的話驚醒了女孩，她停止了瘋狂的舉動，只呆呆地望向我，她腦子的空白讓她完全像個傻子，她任由我拉住她，拼命地向橋那邊寬敞的地方跑去。媽媽把受傷的女人背在背上，可瘦小的她在如此驚懼的情形之下，更沒什麼力氣，沒走幾步，她們同時摔在了地上。女人有氣無力的說：“你攙著我走吧，我還能走。”失血後的虛弱其實讓她睜不開眼睛。媽媽只好小心地扶著她，艱難地在亂石堆中行進。

那讓人恐懼的聲響又開始在看不到的地方傳了過來，石塊裹著泥土再一次向山下面撲來，我可以感覺到臉上的疼痛，那是飛濺的小石子打的。我害怕地喊出聲來：“快跑！姐姐！快跑！！”女孩的手死死楸住我胸前的襯衣，任由我拖著她奔跑。她手上的血一定弄髒了那隻海豚，我卻顧不上了，一口氣帶著她跑到了安全的橋邊。

亂飛的石子打在兩個狂奔的女人身上，其實她們的速度不比一個蹣跚的嬰孩快多少，忍住身體的巨痛，安全的地方似乎就一步之遙了，媽媽還沒來得及鬆氣，就聽到那陰森的聲音在頭頂上再次響起，她感覺到來至天空的危險，石雨噼裡啪啦在身前身後亂濺。她抬眼看見了一塊石頭正飛向她們，她來不及多想，伸手把那女人往前用力一推，女人跌出一丈遠——我停下腳步回頭看時，正好看見那塊石頭擊中媽媽的頭部，像個無聲的影片，媽媽沒有任何聲響地倒下了，血液靜靜流淌下來，和著路面的泥水，一下散開去，染成了更大面積的紅色。我同時也聽到了那個女人淒厲的慘叫聲，她的左腳被石頭砸中了，強烈的痛感讓她全身不停地抽搐——

不知何時橋頭附近停了好幾輛被堵的車輛，人們從車上下來，看到此刻的險境不禁驚呼起來，女孩被這叫聲驚醒，她不顧一切地向她母親衝了過去，她搬開砸中她母親的石頭，把她母親吃力地拖了起來，無奈力氣太小，驚恐之中怎麼也無法移動，這時旁觀中幾個膽子大的人也跑了過去。我此時正癱坐在媽媽身邊，看著手掌上媽媽的鮮血，怎麼也哭叫不出來，媽媽也被人抬了起來，我跟在人群后，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了無聲息的媽媽被人們抬到橋邊。與此同時，更大的一聲巨響從天而降，砸在我們剛離開的地方，小山丘般的泥土完全掩蓋了那輛黑色的越野車，女孩的父親也一同被淹沒掉了。

在一片混亂中，有人報了警。不等120過來，女孩和她母親被好心的人安頓到一輛麵包車上，他們打算直接拉她們去縣城的醫院。而此時無論我如何哀求和哭鬧，人們卻說我的媽媽死了，他們不願意再送她去醫院。我不願意相信這殘忍的話，而我所能做的只能是驚懼地大哭，就在我哭得死去活來之際，那個女孩從車上跳了下來，她嘩嘩的流著淚，幾乎跌倒在我面前，她哭泣著拉著我的手，不停地重複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都怪我們害了你的媽媽，對不起——”一旁等著救人的司機再也看不下去，情況不允許再有所耽擱，於是他過來拉起她，安慰著她，終於把她勸上了車，車上她的母親因為失血嚴重已再次昏迷過去。